伦理困厄下的精神突围
——由库切作品中的动物情结所引发的哲学思索
2010-08-15武娜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武娜(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伦理困厄下的精神突围
——由库切作品中的动物情结所引发的哲学思索
□武娜(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库切动物伦理主体性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不仅投笔于有关人类剥削的问题,更关注涉及动物权利等更广阔的领域。本文试从库切的两部具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等待野蛮人》与《耻》来探讨由书中的动物情结所引发的哲学思索。库切把目光投向诸多价值体系的敏感边缘,为世人提供了一种突破时代困境的尝试。在其作品中,动物可被视为个体在超越现实价值体系中的寄托,在新的生存状态下的支点,通过对动物群体的关注,库切指出,在几乎被完全边缘化的情况下,个体的伦理觉醒如何才能改变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应是我们共同关注的问题。这种研究视角能够促使我们以一种新的维度来研究库切的作品。
一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库切在其成名作《耻》中,以主人公卢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尾:“是的,我最终选择了放弃”(Disgrace,220)(下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这句话带着某种纵深层次上的挫败感。在近年来国内外对库切的研究中,这句话中“放弃”二字的真正含义成了学界争论的焦点。卢里口中的“放弃”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真的被挫败了,还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在文中,放弃的直接宾语应该是一条狗,俗世中一种常见的动物,但恰恰就是这类动物指涉在库切的作品中成了日益受关注的问题——1997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男孩》;1999年出版的《耻》与《动物的生命》;2003年出版的《伊丽莎白克斯特洛·八堂课》都涉及了此类的问题。
其实,有关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等主题早在库切1974年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中就已经有所触及,接着,这类主题陆续出现在库切后续的作品中。如在1983年出版的《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The Life and Times of Micheal K 148库切的第一部布克奖获奖作品)中,库切经常把主人公比作动物,创造了一种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相互尊重的环境,在这种氛围下,主人公迈克尔·K:“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不是幻化成某种风景,而是把自己作为一个可感知的个体,完全地敞开自我,融于山川,化为河流。不是要强加于大地一种超自然的形而上学的感知,而是用本真的生命去存在,迈克尔·K的‘此在’即是‘既在’,是‘自我’而不是‘他物’”。
在此,笔者要着重分析库切的两部小说,第一部是堪称现代主义经典的库切的重要作品《等待野蛮人》(1980),第二部《耻》(1999)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文章深刻探讨了动物权利等问题。在这些作品中,库切的主人公通过对虐待动物等问题的敏锐共感体验了与一种更高层次道德觉悟的对话。这种对话伴随着地位上从内部到流散、实施者从施害人到受害人、从权利的相对拥有者到无能为力者的转变,库切的主人公们都不约而同地致力于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富有解构特点的方式来处理与动物的关系。在库切的作品中,人物往往不能根据自己的道德标准来生活,这反映了作者对人类进步性的怀疑论态度。
二
从很多方面讲,《等待野蛮人》(下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都是一部很好的作品,这是一部保留了卡夫卡式写作传统的关于西方帝国主义的预言型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地点不确定的小镇,主要情节是帝国的长官试图和意念中的假想敌“野蛮人”斡旋,用尽各种手段如酷刑与军事镇压来灭绝野蛮人。在文章的中部,行政长官出现了,这个人物也和库切书中的其他人物一样,在对抗野蛮人的战争之初,他是个道德观淡漠的人物;但随着对野蛮人战争的深入,他的良心开始觉醒,认识到了帝国的卑劣与残忍。
像许多的现代主义主人公一样,在充满荒诞性的存在主义传统下,老行政长官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形象,他似乎对动物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可从他收养幼狐的事件看出。在一次打猎中,他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幼狐。他把幼狐带回家,治好了它的伤并放生了它。他甚至开玩笑地对他收养的来自野蛮部落的女孩儿说:“人们会说我在房间里收养了两个野生动物,一只狐狸,一个女孩儿。”在库切后期的作品中,他对动物的敏感性几乎成了一种仁善的标志。如在《耻》中卢里对狗的怜悯;《动物的生命》中的素食主义者。来自野蛮人部落的女孩儿似乎对动物也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在老行政长官送女孩儿回到自己部落的艰险途中,一场暴风袭来,马群惊悚不已,女孩儿挺身而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安抚了马群——她“展开双臂,像一双翅膀似的环绕着两匹马的脖颈。她好像在和他们谈话:尽管马的眼珠仍在转动,但他们不再乱踢腾了”。同样在这次旅程中,一匹马倒地了,它很清楚它将要被杀。“当我靠近它时”,老行政长官说,“我发誓它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当看到刀子时,它的眼珠向侧边转动了一下”。后来,当他们一行人又缺粮时,又一匹马倒下了,这次,老行政长官允许他的人再杀一匹马充当口粮,但他只是“允许我的手下去这么做,我并不参与”。当从这次旅途归来,老行政长官被定上了擅离职守、投敌卖国的罪名,被监禁折磨。在酷刑之下,他把自己形容地像动物一样:“我像狗一样狂吞暴饮。野兽般的生活把我变成了只野兽。”在遭受一顿毒打之后,“我像只受伤的蜗牛一样沿着墙爬行,像狗一样哀嚎”。
其他被镇压的人在书中也同样被描述为像动物一般。住在哨卡周围的一群渔民被聚拢在一起关起来,他们真的像“动物一样被对待”;一群被抓回来的野蛮人“温顺的像绵羊”般在城里游行——只因他们的脸颊被一根铜丝像串蚂蚱似的被串了起来。
受尽了酷刑折磨并被当众羞辱后,老行政长官被释放了出来,哨卡的居民像对待无家可归的动物似的对待他:“我,一个又老又丑的小丑,丧失了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威严,由一根女人的内衣带连着从树枝上吊下来,大声呼喊着求救,这个肮脏的生命像狗一样从石板上舔食食物……我活得像一只后门外饥饿的野兽,只是作为野蛮人热衷者眼中动物的迹象而存在。”
以上表明,在《等待野蛮人》这部小说中库切暗设了一个隐性的主导模式:一方面是帝国的权威,象征着文明与教化;另一方面是被帝国成员认为“野蛮人”的受害者,这包括从帝国权威的角度看所有不文明、没有教化的个体:女性化的男人、异域的部落、当然还包括动物。老行政长官经历的戏剧性在于,他从代表帝国秩序的维护者变为帝国的遗弃者,这种转变的根源在于他对野蛮人与动物所特有的敏感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种移情使他加入到“他者”的行列,这也是他内在自身对“野蛮人”、“女人”、“动物”等的认同。也像库切的其他主人公那样,老行政长官急切地想要摆脱历史的渐进叙事过程,因为这种渐进包含着道德的缺失与沦丧,这种渐进也衍生出了“他者”——野蛮人、动物、女人。但帝国的统治者,作为历史的受益者,声称要维护历史的道德超验性,不顾一切要除掉他们,说唯有这样才可确保历史的渐进秩序。这里,我们不妨往纵深处再切入一步,作者库切也许不仅是像人们通常认为地那样用隐喻的形式痛斥指西方的帝国主义统治,他更指向纳粹主义与共产主义,暗含历史救赎的意识倾向。
三
我们要研究的第二个文本是库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耻》,这部书中的主人公卢里,也像《等待野蛮人》中的老行政长官一样,由一个较为安全的、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威位置转变为流散者的境地。但和老行政长官不同的是,卢里没有任何天生的对动物及其他受压迫生灵的同情感,而随着自己地位的丧失,同情感才与日俱增地被激发出来。
52岁的卢里教授与他学生的一段非正常关系为他招来了社会之耻,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社会之耻反而为他带来了精神之思。卢里与其学生这段非正常关系暗含着强迫的性关系,这和《耻》后半部分所描写的卢里女儿露西的强奸有着呼应关系。在对和其学生性关系的反思中,卢里这样想:“不是强奸,不完全是,但不情愿是肯定的,从骨子里的不情愿。尽管她决定不再反抗,她好像情愿在那个过程中去死,那种感觉就像一只小兔被狐狸钳住了下巴。”
但卢里很快从施暴者变成了受害人,这桩丑闻传出后,卢里很快被免除了公职“他周围的圈子对他好似一群猎人围住了一条怪兽,不知要如何处置他才好”。于是卢里离开了他熟悉的高校,到了他女儿露西居住的乡下的偏僻农场。露西是个热爱动物的人,她把卢里介绍给了开动物诊所的贝弗·肖,卢里在那里以志愿者的名义工作。开始时,卢里对动物所受的苦难无动于衷,他最多“对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不反感”,对那些不切实际的改良主义者有些排斥,有时还幽默地说他们“虽然很好心,但做法不免显得幼稚滑稽”。但随着在动物诊所待得时间越来越长,卢里开始对动物寄予了情感。首先,他非常关注动物的主体性问题,比如,他很关注狗舍中的狗是否会感到无聊。他曾与露西就动物问题展开了讨论,从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动物权利问题还存在着很多的疑问与保留。比如,露西相信“人类应该与动物分享特权,因为我作为一个存在,不想在其他物种的统治下过着犹如我们世界中猪狗般的生活”。但卢里就觉得,在这个问题上,露西已经失去了“立场”。露西叹息道:“人对待动物就像对待家具一样,它们把我们当作神来尊敬,而我们却只把他们当作物件。”
每到周六的下午,卢里都会帮助贝弗·肖处理一周内该处决的狗。对每一只狗来说,这一刻都是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站,贝弗·肖总会给予它们足够的关怀,轻轻地拍打它们的身体,抚弄它们身上的毛,温柔地送它们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动物也很配合,“它们仿佛能嗅出你的思想,嗅出你思想中的耻辱。”
这种耻辱也许就是《耻》这本书中所指的耻之所在,这种由人的暴行所引发的动物的痛楚在人精神上的反射。贝弗·肖像个与世隔绝的圣人,展现了20世纪法国女神秘主义者、社会哲学家西蒙娜·韦依所说的“震撼人心的强烈的爱”。卢里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所谓“最后救赎”的想法,无论对自己,对人性,还是对动物。这个典型的加缪笔下的存在主义主人公,就像雷克斯在《卡缪的黑死病》中描写的那样,接近于一种类似荒诞的圣人形象,肩负着减轻人类痛苦的义务与使命。
卢里所做的最令人费解的事就是,在火化那些狗的过程中,他总要确保那些狗的尸体被有尊严地对待。当工人们把狗僵硬的尸体用铁锹打得支离破碎以便能更好地适应火化炉的尺寸,卢里觉得这样严重损害了狗的尊严,他总会把狗的尸体摆放得体体面面,使他们带着“最后的尊严”离开这个世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卢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这个人们不顾死者的尊严,不惜把尸体打碎以适应火化炉尺寸的世界”的做法到无法容忍。他也意识到他对动物的这种做法标志着他自己也已经成了一个“狗人、贱民”,一个流散者。
全书以卢里怀抱一只即将要进行安乐死的狗为结局,这只狗卢里已经养了好久,并和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这只狗将为他而死,他很清楚这一点”,“而且这一点无可避免”,他也不打算去改变什么。卢里怀抱着这只即将要送去安乐死的狗,在最后的时刻里这只狗在卢里怀抱中“仿佛一只温顺的绵羊”——这个短语在基督教中有着深刻的寓意,但在访谈中库切否认这个短语在文中有任何的基督教指涉,他说他不相信任何的所谓圣洁的荣耀与超自然干预,他只是相信人性的“博爱之心”。然而,卢里对动物命运的怜悯与退却之情却反映了作者对人性缺乏慈爱之情的悲观失望。就像很多文学理论家(如巴赫金、霍米巴巴等)所指出的那样,小说,作为一种记录个体强烈痛苦感的载体,能够充分调动起读者的伦理意识——库切在其小说中对动物论题的处置恰恰巧妙地运用了这一点。
四
库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两次布克奖得主(文学史上唯一两次获此殊荣的作家)、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不仅投笔于有关人类剥削的问题,更关注涉及动物权利等更广阔的领域。毋庸置疑,动物也会难过,感到痛苦、耻辱,因此,它们同样也被罪恶所折磨——这就是为什么库切屡次在作品中涉及别的作家不大涉猎的动物问题。尽管某些现代作家,如玛戈特·诺里斯、玛利亚等也曾在各自的作品中赋予动物以主体性特征,但几乎没有作家像库切一样,使作品中的人物感同身受地对动物寄予如此之大的同情心——这也许就是库切作品的创新与独到之处。这种对动物权利的关注,不仅仅是对动物作为一类被忽视种群的关怀,更是将对其的关注化为一种艺术实践,这种实践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被人类自身的坚忍与死亡意识所激发出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库切对动物问题的立场表明,尽管他不是位彻头彻尾的政治型作家,但他也不像某些批评家所指责的那样是个逃避问题的作家;相反,他对生灵的苦难都了如指掌,并对此直接做出了敏锐的伦理批判。只不过现实的环境不得不使库切走入了边缘,他的无助化成了主人公卢里(在本文开头所引的)那句话“是的,我最终选择了放弃”。难道库切真的要选择放弃吗?答案是否定的,库切的迟疑在于,在几乎被完全边缘化的情况下,个体的伦理觉醒如何才能改变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世界?
在库切的文本中,大多数主人公代表的是人性与博爱,他们在这个荒谬世界中畏葸不前的失意感与无法同化他者伦理观所产生的挫败感使读者一同见证了一种别样的生命体验。动物是个体在超越现实价值体系中的寄托,是在新的生存状态下的支撑点,通过对动物群体的关注,库切为世人提出一种了突破时代困境的尝试,他把目光投向诸多价值体系的敏感边缘,仿佛在试图告诉人们,人类不愿改变自身的顽固恰恰是人性中最大的耻辱。
[1]Coetzee,J.M.Disgrace.1999;rpt.London:Vintage,2000.[2]Coetzee,J.M.WaitingfortheBarbarians.1980;rpt.London:Minerva,1995.
[3]Coetzee,J.M.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Ed.David Attwell.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4]Butler,Judith.B odies that Matter:On the Discursive Limitsof“Sex.”New York:Routledge,1993.
武娜,河南大学外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