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辛的《孽债》看知青文学的理性回归
2010-08-15陈道谆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陈道谆(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一、《孽债》:“自恋”过后的“此在”思考
对知青文学的创作者而言,当年曾经被动失去一度引为自豪的“红卫兵”身份,被狂热的理想与激情驱动“离开家”到祖国的农村边疆上山下乡的他们,在那里却被无情的社会现实把自己的人生理想撕得粉碎。于是,为了追求理想而远离故土的他们想到了要“回家”。为了回家,他们主动放弃了无法解说清楚的“知青”身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亲人身边,回到了日夜思念的“家”。曾经的知青们,不知道回家以后的自己的社会身份应是什么?只好把自己寄存于一种茫然混沌的精神状态中,“中国,我的钥匙丢了”①,诗人梁小斌的一句话,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此在”的知青社会群体此时的集体无意识。没有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他们只能靠记忆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心灵。因此,早期的知青文学,缅怀他们曾经的知青生活,成了知青文学的唯一特征。毕竟,在记忆里,他们曾经拥有饱满的热情和高昂的斗志,还有共同的生活话语,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社会身份——知青。
在经历了“好男儿”到“弃儿”的社会地位转变过程后,如果说知青们还有什么值得记忆的话,那就是他们大多都把自己参加知青运动的思想行为,看成是战天斗地的英雄壮举,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尽情地释放过自己全部的青春激情,也留下了属于他们的生活印记,具体表现在文学的审美意义上,就呈现出极端理想化的“自恋”色彩。叶辛作为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在其早期的知青文学创作中,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蹉跎岁月》等作品中,也大量出现过这种极端的“自恋”审美倾向。
西方当代解释学者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是人对自身存在的一种感知或体验,世间的一切客观存在物,没有人的理解介入,始终不能作为理解的对象存在着。因此,没有孤立的理解主体,也没有孤立的客观世界,只有进入到“此在”,“存在”才能得以呈现。“此在”作为存在的人的特定因素,不仅能够领悟到自身的存在,而且能够领悟到其他客观存在物的存在。海德格尔指出:“如果当世内存在者随着此在之在被揭示,也就是说,随着此在之在得到领悟,我们就说它具有意义。”②在海德格尔看来,因为“我在”所以“我思”,人作为思考的主体,是被人的“此在”所限定的。从海德格尔的认知角度出发,对于人的文学文本的解读活动而言,人的“思”不能独立于人的“此在”之外,是受人的“此在”所制约的,而人的“此在”是随着人的物理时空流动而不断发生变化的,因此,人的“此在”认识就会不断发生着积极的变化。就此而言,对知青文学的文学解读活动与人的“此在”密切相关。站在每一个“具体的人”的文学解读立场上,以往的文学创作经验,都会在人的“此在”视野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文学意蕴。就这样,曾经喧嚣一时的知青文学,在这个文学群体走过了青春的激情人生岁月后,理想主义的激情已逐渐在慢慢消退,而深刻“反省”的理性意识也随之渐渐升起,并通过文学创作对知青当年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一定的理性评判。从这样的理性认知角度看叶辛的知青文学创作,与知青生涯挨得越近。即叶辛在最初的反复述说当年知青从城市到边远山村插队落户时的失落、无奈和苦楚的蹉跎岁月后,终于从“自我”的知青文学述说中幡然醒悟,开始有意识地从“他者”的角度,来反思知青所走过的人生历程,并通过《孽债》等作品将自己的思考转向真实地呈现给那些多年来一直关心着知青命运的文学读者。
二、骨肉情与故乡恋的矛盾冲突
在《孽债》中,我们看到,一群被父母当年遗弃在下乡地的孩子,相约结伴从千里之外的边疆云南到东海边的上海寻找父母的一段特殊经历。
应当指出,《孽债》的叙述角度是非常特殊的,它的内容跟“知青”有关,但又不是以“知青”为主,它所述说的其实都是“知青”的人生故事,但这些故事的叙述主体又都不是“知青”本人,而是那群被“知青”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当年有意遗弃的孩子。其叙述之所以被搞得如此复杂,起因皆为当年的一个特殊文件。该文件出笼于知青运动的后期,那些当年曾抱着满腔的革命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离开了父母的怀抱,从看着他们长大的城市奔赴祖国的边疆和农村,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用劳动的汗水来磨炼他们的青春和意志。不过,当知青们从最初的狂热情绪中冷静下来后,边疆和农村的贫瘠落后,已远远超越了他们的身体和心理的承受能力,再加上知青生活中的一些负面因素的影响,许多知青因为理想的破灭而萌发了逃离的念头,他们的亲人为了让他们能够重新回到亲人的身边,也采取了一些不利于社会稳定的过激行动,他们不断上访,四处张贴大字报,找各种借口返回城市,甚至有的偷逃出境……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中央制定了一个文件,同意知青回城的要求。文件中同时规定,那些已在当地结婚生子的知青不在可以办理回城手续的知青行列。为此,一些已在上山下乡的地方结婚生育的知青,为了达到回城的目的,千方百计地通过离婚的形式,抛弃自己的妻子(丈夫)和子女,孤身一人回到了他曾经日夜期盼的家乡。于是,相隔十多年后,这些被父母为了回城狠心抛弃的子女们,串联在一起踏上了寻找自己父母的特殊路途。③
这是一个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发生的一个特殊事件,再加上知青群体的普遍性和个体的特殊性多种因素的交叉渗透,简单地从社会学的角度,去对知青当年这种抛家别子行为做出“对”或“错”的结论,是很难让当事人信服的。“对”与“错”我们可以暂时抛开,但有一点应是毫无争议的,那就是决不能让那些尚未成年的无辜孩子来承担一个时代和社会必须承担的责任,起码是要有人来承担起抚养和教育孩子的社会责任。从这个角度上看,那些为了回城而抛家别子的知青,尽管有着种种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在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利这一点上,他们起码必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最起码的一点就是,当知青向社会述说自己的知青生涯所遭受的人生苦难时,他们不应该将这些苦难随手转嫁给他人,尤其是那些尚不通人事的孩子。
三、在“他者”那里看清知青“自己”
叶辛在回顾自己走过的知青文学创作之路时,曾经用这样简洁精辟的语言来总结其特点:早期是“用上海人的眼光看乡村”,代表作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和《蹉跎岁月》;后期是“用乡下人的眼光看上海”,代表作即《孽债》④。也就是说,当叶辛用上海人的眼光看农村人的时候,是用“我”的眼睛来评价知青生涯的蹉跎岁月;而当他用乡下人的眼光看上海人(即知青)的时候,是用“他”的眼睛来评价知青生涯的蹉跎岁月。观察角度的不同,所得的结论自然也就有所不同。中国有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叶辛等一大批知青作家早期创作的知青文学,之所以不能对“自我”做出令人信服的艺术评价,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在文学创作时,跳不出“自我”的情感局限。只有当他们逐渐远离以“自我”意识为中心的知青记忆,慢慢学会用“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知青生涯的时候,理性主义的严肃思考才有可能取代自我的情感诉求,而成为知青文学的创作主导倾向。
“他者”的缺席,是早期知青文学最明显的缺陷,也是知青作家文学创作尚未成熟的明显标志。从这个角度上看,以《孽债》等为代表的知青小说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以叶辛为代表的知青作家正在学会从“他者”的立场进行反思,在创作思想上开始走向成熟,他们不再像早期那样怨天怨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社会和城市抛弃的孤儿。最起码是他们看到了自己被他人抛弃的同时,自己也在无情地抛弃一些值得自己珍惜的东西。这样,不管叶辛当初创作《孽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但从《孽债》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上看,它起码从一个特殊的“他者”角度,催促那些反复向社会诉说自己曾经遭受的人生苦难的知青,也要认真反思一下,当自己向世人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曾经有过的知青苦难经历,以及在知青生活逆境中自强不息的崇高品格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想过在自己的知青回忆中,经常会不自觉地忽略掉很多“他者”对自己的印象和感受,尤其是知青在农村人面前的那种“城市人加文化人”的优越感,使得他们常常在记忆中把农村生活当成了不堪回首的“人生炼狱”,根本就不愿顾及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农民们对生活的态度和看法。《孽债》等作品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叶辛等知青作家已经开始学会从“他人”的角度来观察自己。观察的角度变了,随之而来的文学叙述也就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从历史角度看,人对自身的理性思考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一大动力,西方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就已经十分生动传神地说明了当时的人们,对人与客观物体具体存在的整体性把握已经有了一定的理性认识,即人的成长过程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也就是人会从用四条腿走路变成两条腿走路再到三条腿走路的,这其实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我们,人对自己的领悟性思考是从“变”中得来的。到了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中国的孔夫子时代,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已经有了哲学意义的自我意识概念,像苏格拉底就一再提示人们要“认识你自己”⑤,孔夫子也通过不断地教育自己的门生,要“吾日三省吾身”,以此来强调人类自我反省的必要性。这些文化先哲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人们认识自己呢?这是因为,认识自己的目的就是认识人的本质,也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种本质意义。
以叶辛的《孽债》为代表的一批知青文学作品的陆续出现,表明知青作家正在尝试用理性的眼光来重新认识自己,这与他们通过文学追求自身的人生完美有着值得肯定的审美价值。叶辛的知青文学由感性诉求到理性评价的创作转向,其意义就是要通过不同的理解途径,来考察“知青”这个社会特殊群体曾经存在过的本质意义。作为人类对人类自身的理性思考,主要体现在对人类的生存条件和精神追求的终极关怀上,其核心内涵即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⑥。即是说,人的一己自我完美和人类社会的整体幸福应是和谐的统一体。人的“此在”,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人的话语情感倾向,知青作家能够从多年的自我诉说中幡然醒悟,有意识地通过“他者”的立场审视自己,说明他们已经明了,表现知青自我道德完善过程的文学追求,必须是与“他人”的幸福生活相互和谐,才能构成完美的社会互动关系。而这种文学追求,它常常呈现出人类社会中的一己站在“此在”的角度,对过去的所作所为进行反思乃至反省,因而具有更加积极的审美文化内涵。
[1] 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A] .朦胧诗选[C] ,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②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 .(夏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
③ 张工,文学苦旅长途中的跋涉者[A] .上海五十年文学批评丛书·作家论卷[C]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④ 叶辛:孽债[M] .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⑤黑格尔:美学[M] .(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神殿上的箴言[A] .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⑥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C]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