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中国和人类的梦魇
2010-08-15费团结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费团结(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当代著名作家阎连科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丁庄梦》,在众多的当代文学作品中实在是一部独特的作品。这部作品表面看起来写的是举世瞩目的艾滋病题材,实际上写的是人类(包括中国人)普遍具有的“乌托邦”梦想。作品把病和梦放在一起来写,写病因梦起或因梦生病,这使得这个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更像是一个中国和人类的梦魇。由于作者对中国实现“乌托邦”梦想特殊性的象征性描写,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深刻揭示,从而使作品具有一种强烈的本土性、民族性。
一、丁庄人“天堂之梦”的虚妄
阎连科的《丁庄梦》,正像作品封底上的文字所说,这是“中国第一部描写艾滋病题材的长篇力作”。封面内里的作品简介中又说:“艾滋病是当今威胁人类最大的传染疾病,关注艾滋病问题,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命运问题,乃是这部作品的主题,也是我们今天不容逃避的严峻现实。”①作品取材的这种新颖性、“人类性”,首先是通过广告宣传出来了,无疑具有先声夺人的功效。
当然,作者在作品中也进行了大量的具体的描写。如卷二写“我”(作品是通过第一人称“我”来叙事的)爷从县上开会回来明白的一连串事情:“热病并不叫热病,它的学名是艾滋病”;“原来热病都是外国人的病,城里人的病,心行不正的人才肯有的病,现在中国也有了,乡下也有了,有病的都还是正派人”;“有了这病必得死,是人世上的新绝症,花多少钱你都治不愈”。通过对得病的范围——从外国人到中国人,从城里人到乡下人,从心行不正的人到正派人——的描写,实际上道出了丁庄人的病也是人类共同的病,也就是说丁庄人的病具有普遍性、人类性。如果说这种描写还比较空泛,那么作品后面几卷较为详细地描写到豫东平原上的明王庄、古河庄、上杨庄等成千上百的村庄都因艾滋病而人畜灭绝,则够震撼人心的。当然,丁庄也在这些灭绝的村庄之列,且因为描写得最为详尽,所以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最深刻。
那么丁庄人何以会得上艾滋病呢?因为卖血而感染上的。那么何以要卖血呢?因为想过上富裕的日子,天堂般的日子。因贫穷而梦想着富裕,梦想着过上天堂一样的幸福生活,丁庄人的梦想其实也是普天下穷人共同的梦想。“天堂”这一意象在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一带有宗教色彩的词语象征性地表明丁庄人的梦想具有一种普遍的“乌托邦”色彩。
“乌托邦”(utopia)一词最早源自希腊文,意即“虚无之乡”。后来这个词成了通用词,指关于幸福生活的憧憬与想象。这是一种美好的、充满诗意的想象,但原则上不可实现。②尽管如此,自古及今,人类天生有一种“乌托邦”情结。从托马斯·莫尔笔下的“乌托邦岛”,到马克思、恩格斯所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从儒家经典《礼记》提出的“大同”社会政治蓝图,到陶渊明描写的世外之境“桃花源”;从基督教宣讲的“天国”,到佛教给人们许诺的西方极乐世界,莫不是一种“乌托邦”想象。
这种“乌托邦”想象、“乌托邦”情结对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的发展影响至深。对文学艺术的影响亦很明显,主要表现为中外古今许多作家、艺术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过自己的“乌托邦”想象或“反乌托邦”(dystopia)想象。中国大陆作家阎连科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200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活》,抒写的就是“实现中国乡民的天堂之梦”③。其后的《丁庄梦》则又写了这样一个天堂之梦,不过侧重于因梦致病产生的致命性、灾难性后果。因此,《丁庄梦》看起来写的是艾滋病题材,但实际上它真正想表现的却是丁庄人的天堂之梦及其毁灭,又一次证明了人类“乌托邦”实践的虚妄。
二、艾滋病:国民精神疾病的表征
丁庄人的天堂之梦,主要是关于富裕生活的想象,如住楼房、穿新衣、吃肉菜等,但也包含着乡民对城市人生活的羡慕和追求,乡村对城市的想象和摹仿。因此,丁庄人的天堂之梦亦是乡民的城市化之梦。这在作品中有着充分的描写。如让丁庄人心动也行动的富裕的天堂般的上杨庄,就是按照城市的模样建造的;丁庄的新街的规划,亦是如此,像“我”家盖楼时,就是“完全描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而“我”叔丁亮和玲玲的墓室墙壁上、棺材上、“我”的棺材上刻着的大城市胜景图,“大城市里的繁华和热闹”,也许表达了乡民对城市的向往之情至死弥深。乡民对城市生活的热切渴求,一方面揭示了城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和不可逾越的鸿沟,乡民们的城市之梦只能以“画饼充饥”的方式实现;另一方面,它也暗示了中国城市化发展趋势的必然性、合理性。
丁庄人的天堂之梦其实也是整个平原人、中国人的梦想。丁庄坐落于豫东平原,“平原”是作品中屡次出现的一个意象。一方面人物及其故事不可能生存于虚空之中,总得有所依托,有一个立足点,站在“平原”上就脚踏实地心不慌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平原”其实暗含了一层象征的意思。豫东平原地处我国的中部,这里既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又是历代多个王朝建都之所在。所以,作品中的“平原”实则可以置换为“中原”,可以解读为“中国”,它与作品中屡次提到的“东京”、“黄河古道”等意象一起成为整个乡土中国的象征。这样,阎连科所写的丁庄人因梦致病又何尝不是整个乡土中国在实现其“乌托邦”梦想(经济的富民强国和城市化等)过程中生了病呢?
这病就是艾滋病——一种致命性的疾病。《丁庄梦》对艾滋病的描写在取材上确实够新颖、够全球化的了。但我注意到阎连科在作品中并不时时处处强调、渲染“艾滋病”这三个字眼,而是给了它一个新名称——“热病”。这是丁庄人的称谓,平原人的称谓。称谓的转换让我很感兴趣。我在想阎连科干吗不用那个洋气十足的字眼而偏爱这个土生土长的名称呢?一方面,这也许与整个作品的民间视角有关,它与作品所写的那个愚昧、无知的丁庄人的生活世界能够融为一体。但更为重要的是,它也许暗示了作品所描写的洋病其实具有一种本土性,也就是它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当然不是说这种病与那种病的不同之处,而主要是指它的地域特殊性。它不仅仅是艾滋病,它是丁庄人、平原人、中国人所得的艾滋病。就我们普通人所知,艾滋病主要因性行为而传播蔓延,但作品中的丁庄人却是因卖血而感染上的,这就有了一种特殊性。作品的主要内容就是针对这种特殊性、本土性而展开描写的。
这在作品中主要体现为阎连科对丁庄人,也是对整个平原人、中国人的劣根性的揭露和批判上。在卖血事件中,作者既生动地描写了丁庄人对富裕生活热切渴望的普遍性心理,从而使事件的发生有了一种必然性、合理性,又集中揭示了丁庄人盲从、迷信、愚昧无知的一面。卖血致病后,随着疫病的大爆发,丁庄人身上的劣根性也大爆发了。丁庄人并不因在世时日不多而焕发人的神性光彩,而是抓紧时间偷盗、争权夺利、侵占公共财物,等等。作品中,一些场景和意象反复出现,刺人眼目,震撼人心,让人联想很多。如那枚让当了四十余年村长的李三仁死不瞑目的村委会公章(早在短篇小说《耙耧山脉》中,阎连科就对“公章”的权威作了精彩描写),不正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官本位”意识深入人心的生动体现吗?再如丁庄人一次次地围观看热闹——连死神也挡不住,让人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示众》等小说,不能不对鲁迅先生在“五四”时期就批判过的“看客”心理仍然健在感慨万千!作者对丁庄人卖血致富过程中出现的身体上的“热病”(艾滋病)的描写,何尝不是暗示他们心理上、精神上也有病,身体疾病实则是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之表征。心理或精神上有病的丁庄人是实现不了他们的天堂之梦或“乌托邦”梦想的,也不配享有幸福的生活。
上世纪80年代初,江苏作家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当他囤里有米、橱里有衣后,“他渴望过精神生活。哪里有听的,他爱去听,哪里有演的,他爱去看,没听没看,他就觉得没趣”(《陈奂生上城》)。但陈奂生在上城住招待所这一具有喜剧性的事件中表现出来的奴性、愚昧、自私、自欺欺人和自我麻醉等,只能让他成为一个新时期的阿Q,生活在虚幻的精神满足中。正像有人所说:“小说在真实反映农民物质生活发生重大变化的同时,极其敏锐地表现了他们的物质生活改善后精神面貌所发生的变化,提出了新时期农民应该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精神状态以至性格的重要问题。”④阎连科在《丁庄梦》里仍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换一句话来说,也就是农民以至整个国民的精神文明建设问题。
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现时代,物质商品极大丰富的同时,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信仰发生危机,人们的精神问题逐渐凸显出来。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文学界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表明了一批学者、作家对此问题的关注,向全社会敲响了警钟。经济的发展是否要以人的精神的失落为代价呢?反之,精神有问题的国民是否还能促进经济与社会的发展呢?这样的问题是值得人们深思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阎连科的《丁庄梦》其实是一部当代中国社会的寓言,具有海外著名学者夏志清所说的现代中国文学普遍所表现的“感时忧国的精神”⑤。
三、阐释不尽的《丁庄梦》
另外,我们还特别注意到了在丁庄人卖血致富的这一“乌托邦”实践过程中,作为教育者、启蒙者的教师和作为教育启蒙重要场所的学校,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丁庄人的卖血是被动员的结果,来丁庄动员人们卖血的是县里的教育局长,招呼人们卖血的是村里学校的非正式老师——“我”爷丁水阳;当卖血疯起后,教育局长升迁为县长,村里盖了这所学校;当村人有了“热病”(艾滋病)后,县长并不真正关心普通乡民的死活,只纵容下属借此机会敛钱,村建学校里两个年轻的老师“再也不来了”、“死也不来了”,只剩下“我”爷这个非正式老师坚守着,但最后学校被拆搬一空,成为一片废墟。
在丁庄人卖血致富这一“乌托邦”实践过程中,与其说是愚昧、盲目、自私、狭隘的丁庄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取灭亡,不如说是教育者、启蒙者一手导演的一场悲剧。这里既包含着政治自上而下的动员、号召——县教育局长不仅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更是一位官员,也包含着知识文化的启发民智与教化——“我”爷丁水阳丁老师在河滩对血如泉水舀不干所谓“科学”的示范表演,对丁庄人更有号召力和启发性。
在这一“乌托邦”实践过程中,作为教育活动主要场所的学校,因人们卖血有钱而兴建,又因人们卖血致病而停办,进而成为收容病人的临时聚集地。它不是医院,因为这里始终没有医生、护士;也不是精神或心灵的庇护所,因为这儿充满着争吵、偷盗、道德沦丧和争权夺利。最后,它的败落、荒废是必然的。但学校最终成为了一片废墟,希望也因此转变为无望、绝望。在这里,作者阎连科对作为教育者、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包括自上而下的政治运动所发动的“乌托邦”实践,做了最深刻和最彻底的批判。这也是对最具有中国特色的“乌托邦”行为的批判。
《丁庄梦》的民族性不仅体现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上,也体现在思想内容的艺术表现上。小说整体的寓言化或象征性,显然主要借鉴于外国现代主义文学。而其所选取的少年亡灵叙事视角,与方方的小说《风景》如出一辙,这样的叙事角度给人一种阴冷、恐怖、绝望之感,但它也主要取法于外国文学之中。小说更让人感到亲切有趣的是关于丁庄人、平原人的丧葬、冥婚等习俗的描写。这些别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的风俗画描写,其中既含有丰厚的历史和文化的意义,又从中暴露了乡民精神上的因袭重负、陈腐观念和迷信思想。在此,阎连科的风俗画描写,与20年代王鲁彦等乡土作家的态度并无二致,都表达了一种批判的启蒙的思想。但那种从我们乡土中国生长出来的、与我们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的风俗民情,除承载批判的思想外,还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丁庄梦》在作品的末尾写到“我”爷丁水阳梦见一个女人像女娲造人一样在人畜灭绝的平原上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这是一个类似鲁迅的小说《药》一样的结尾,表达了作者对未来的希望。但就作品所写的主要内容来看,全篇到处笼罩的却是绝望、无助、无奈和死亡的阴影,尽管恶人终得报应,但仍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之光,以此而论,这样的结尾未免太轻便些。但是,《丁庄梦》中表达的那种痛惜人死如叶落、如灯灭的人道情怀,那种批判乡民精神劣根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忧患态度,那种于风俗画描写中展露的浓重的死亡意识,却使作品具有了一种片面的深刻和复杂的意蕴。《丁庄梦》是阐释不尽的。
① 阎连科:《丁庄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文中作品引述皆出于此版本。
② [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00页-第201页。
③ 见阎连科《受活》封底的作品简介,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④ 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
⑤ 参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附录(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