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才当伟人

□王溢嘉

一位友人的儿子，虽然才上小学三年级，但已经“学富五车”，看遍了《汉声小百科》、《自然图书馆》、《一万个为什么》、《世界童话全集》等大部头的童书，电脑的功力更是不可小觑，有很多我到现在还雾煞煞的软件，他都已经驾轻就熟。有一次我问他：“你将来想当什么？”他很有自信地说：“想当爱因斯坦！”

真是英雄出少年哪！想当年，像他这般年纪，我还赤脚穿着短裤，在台中公园里爬树，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一毛钱四颗的“金甘糖”，哪里知道什么爱因斯坦。也许是出于非理性的妒羡，我又问他：“那你知道爱因斯坦想当什么吗？”他一下子愣住了，慧黠的双眼在已有度数的镜片后寻思。“爱因斯坦想当什么呢？”这可不是他读过的书上会说的。“总之，爱因斯坦是不想当爱因斯坦就对了。”我突然觉得这对小孩子似乎太残忍了点，只好这样说。

那爱因斯坦想当什么呢？我不忍说出口的是，爱因斯坦说他想当“水电工”或去“摆地摊”。这可不是我瞎掰的，爱因斯坦在1945年接受《记者杂志》专访时就说：“如果我能回到从前，而且必须决定怎样谋生，那我不会想成为一个科学家、学者或老师。我宁愿做个水电工或摆地摊的，因为我想在今天的情况下，过像这样的独立生活是有可能的。”

有人想当爱因斯坦，自然就有人想当佛洛伊德。而佛洛伊德本人，当然也是不想当佛洛伊德的。1910年，佛洛伊德和友人到外地旅游，在写给妻子玛莎的信里说：“能够和三两个人欣赏这种风景，我实在不愿意去做个精神科医师，或者自称是什么新心理学派的创始人。我宁愿做个制造商，制造一些如卫生纸、火柴、钮扣之类有用的东西。现在学这些东西已经太迟，所以我只能带着痛悔之意，继续过着自我陶醉的生活。”

这真是怪事，人人效法伟人，见贤思齐，但伟人却说他们渴望去“摆地摊”或“制造钮扣”。佛洛伊德乃是精神分析的祖师爷，虽然当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既是精神分析，就必须对此“讲清楚，说明白”。而他在写给费达奇的信里，也做了一些交代：“我内心升起一股奇怪的、隐秘的渴望——也许它是来自我祖先的遗传——一种属于东方与地中海的遗传，希望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些希望自儿童后期就一直无法实现。”

看来好像有某些道理，但碰上法国小说家纪德似乎就说不通了。纪德56岁时到刚果旅行兼考察，在遥远的布拉萨城，他目睹白蚁的巢穴，而真情流露地说，如果能再世为人，那么为了他的幸福，他愿意终生研究白蚁，将心血交付给这种可爱的小动物，而不想写什么小说，办什么《法兰西评论》刊物，做什么“法国青年的导师”。

那是做一行怨一行吗？结构主义大师李维史陀另有他的交代。身为一个人类学家，他居然在《忧郁的热带》一书开场白中就说：“旅行和旅行者，两者都是我所憎厌的。”后来就说得更白了：“我为什么要做学问？我在工作时备受焦虑不安的心情所折磨……工作并没有带给我更多的乐趣……”他的工作只是为了“打发无聊”。他也是做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呀！

所以，伟人真正伟大的地方是，他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予岂好当伟人哉？予不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