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另一面
2010-08-12任葆华
○任葆华
每个人大概都有两种不同的面貌,一面是呈现于公共空间的自我形象,另一面则鲜为人知,通常只呈现于私人空间。比较而言,后者或许更接近于个体的生命本真。本文所讲沈从文的“另一面”,指的就是呈现于其私人空间的鲜为人知的那一面。
苏联卫星上天,想用入党来庆祝
1959年1月2日,前苏联成功发射了“月球1号”探测器。中国作为前苏联的友好盟邦,自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不仅仅是苏联的骄傲,而且也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骄傲。1月4日,《人民日报》发布了题为“响彻宇宙的社会主义凯歌”的社论,表示热烈的祝贺。看了当天的报纸,沈从文也兴奋异常。他对人说:“啊呀!真了不起呀!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搞上了天……嗯,嗯,说老实话,为这喜事,我都想入个党做个纪念!”在不懂政治的沈从文看来,“党”是可以一“个”一“个”地“入”的,且还是心里高兴的一种“纪念品”。(参见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作家出版社2008年)1月7日,他在致大哥沈云麓的信中曾提到此事:“这几天来,全北京都为苏联卫星上天兴奋。(我觉得真是只有请求入党,来纪念这件事,才足以表示对社会主义阵营理想全面的拥护和成功深深信心!)这一来,实在太好了,把以美帝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加速崩溃的事情,必然将在亚、非及南美各处都有具体的反美行动来证明!我们国内科学文化的进展,也是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可见出的。”(《沈从文全集》第2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P280)
其实,他并非真想入党。早在新中国初期,友人丁西林和张奚若曾请他申请加入共产党,沈说他“没兴趣”。可闻知苏联卫星上天,他太激动了,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或许他那时觉得只有入党之举,才能表现自己对共产党领导下取得的成就的欣喜。这一件事,展现了他至真至纯的天性,也反映了他对政治的近乎“无知”。他大哥沈云麓信以为真,随后来信曾专门问及他入党的事。他在该年1月25日的复信中回答说:“请求入党的事,还没有作。因为目下工作重点在解决文物问题,不紧抓业务,不能完成任务。……国家大,需要各种人在不同岗位上来配合,业务上要的是扎扎实实搞文物制度的人,在政治上也似乎得有些真正无党派民主人士,表面无所属,事实上却在帮党来做事的。我或许应当在这种位置上,还可多为国家做几年事情!……我最不中用的,是从社交方式来应付人,……这是我一生极大弱点,无可奈何。这种性情入党,也许只能增加党的负担,因此从客观说来,目前或者不是入党与否问题,倒是怎么样好好使用剩余生命到工作上问题。”(《沈从文全集》第20卷,P289-290)看得出来,沈从文对参与政党并不感兴趣,他最关心的还是工作。
向江青写信求助始末
1959年,沈从文将已故三弟沈荃的女儿沈朝慧接到身边,作为女儿抚养。1966年9月沈朝慧被赶回原籍,1967年她曾回到北京,因无户口不容许久住,5月又去长春投奔姑妈……过着流徙生活。他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曾致信江青,希望准许沈朝慧回到身边,幻想日后能为自己的文物研究做点辅助小事。沈致江青信的全文,我们无从看到,不过,他在1968年12月写的一份题为《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的申诉材料中有段摘引,其中写道:“记得前年即曾为江青同志写了个信:‘为了补过赎罪,我在博物馆工作已十多年,搞综合研究。别的工作再求深入,受体力限制,已不会有什么成就。惟对锦缎研究,拟恢复三几百种健康活泼可供再生产参考取法的图样,留着我女孩作助手,不要国家一文钱,或者在不甚费事情形下,即可完成。……’”(《沈从文全集》第27卷,P253)文中明确提及是在“前年”,综合沈朝慧遣回的时间推断,沈致江青信应该是在1966年末,而非其子沈虎雏在其所编《沈从文年谱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P62)中认为的1967年。沈从文为什么要向江青求助呢?只因他们曾有一段师生关系。
1931年至1933年间,沈从文曾在青岛大学任教,主要承担“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两门课程的教学工作。江青(当时叫李云鹤)在学校做图书管理员,有时也到中文系旁听沈从文的课。“文革”中,身处困境的沈从文心存侥幸,写信给江青,希望其能念及昔日师生的情分出手相助。可结果是,求助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但他后来对江青仍存有一丝希望。1968年10月,他致信大哥沈云麓,其中写道:“社会已完全翻新,旧时代同时熟人多已谢世,我的一点点长处,在廿年同事中即已少有人懂得。因此一切本来极其平常合理的打算,今后恐不能实现,也极其自然。也有可能居然还能成为‘现实’,那就是当我被整的材料送到中央文革时,偶然的偶然名字为总理、康生或江青三人之一看到,承认我仍然‘是个好人’,并未犯过什么大过错,廿年中且老老实实的在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进行学习,一切收获又恰恰能证明《实践论》对文物研究的确能有新发现,我搞的研究工作,对于主席提起过的‘中国文化史研究’更有意义,那我一定就得救了。那么尽管可用的生命已有限,或许还可望争取一二年时间作出点点成绩报答党。”(《沈从文全集》第22卷,P146)
希望总归只是希望而已,沈从文收获的却是一再的失望。作为毛夫人的江青那时正青云直上、春风得意,哪里会在意他这个落难的老师。因此,1975年时,一友人看到他艰苦的生活工作条件后,曾要去找自称沈从文学生的江青寻求帮助,沈曾当着自己的两个助手的面坚决予以拒绝。令沈从文感到气愤的是,江青后来却与人大谈他们的师生情谊。1972年,江青在会见美国记者威克特时说,她年轻时最喜欢的教授就是沈从文,并大谈沈当年对自己的关心。1976年12月17日沈从文的外甥田纪伦来信摘录了《红都女皇》中一段文字寄给他,并写道:“……我把这段话的记录另页转抄寄上。江青因知道二舅在国内外有名望,所以向威克特自吹时,说她跟二舅是学过文学等。而实际我们知悉二舅是根本看不上这个‘大弟子’[的]。去年和前几年我来北京时,我已听得二舅说起看不上这个‘大弟子’,说此话时还做了她穿着那个大裙子‘国服’的势态,和指出过江青有野心,想当总理、主席等。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沈从文全集》第14卷,P493)沈从文在收到外甥田纪伦来信后,随手用笔在《红都女皇》摘录文字下写道:“这个摘录如是从译稿取下的,内中倒似乎还怀了些好感,想我会像古代俗语,以为我这个‘石码头’会靠近这只‘破贼船’的。甚至于在过去四十多年前,曾经赏识过这个‘天才’,不仅要她每天写一篇小说,还要九妹送她编毛线的钱。她还拒绝了。”沈从文认为,那位美国记者可能事先读过斯诺前夫人的《续西行漫记》及近人在美出版的相关著作,从中了解到有关自己的一些情况,“所以问及关系,这妖婆因之真真假假胡说一通”。(《沈从文全集》第14卷,P492)
第三次改业的尝试
1960年代初至1970代年间,沈从文写下了数量可观的旧体诗。《沈从文全集》第15卷中就收有他的10辑旧体诗作。旧体诗创作可以说是沈从文晚年最主要的文学活动。他一度还曾把旧体诗创作看作是自己第三次改业的尝试。
1961年12月23日,在王震的安排下,沈从文一行九人赴江西井冈山参观访问,在同行诗人华山的鼓励下,他尝试写了一些旧体诗,并寄给夫人张兆和,征求意见。他在信中说道:“较长的《井冈山之晨》,是只有到了此地才写得出的。其中除了三五句用时事,不免近于打油,其他似乎还有气势、感情,文字也足相副”。(《沈从文全集》第21卷,P117)该诗先后在《星火》和《人民文学》上发表,沈对此颇感欣慰和自豪。1968年10月,他致信大哥沈云麓,曾谈到这首诗发表后,许多人都认为不错,认为该首诗是他“一生写作最最值得记忆的一次事件,和人民革命有关最有意义一回工作”。(《沈从文全集》第 22卷,P145)在整个时代和环境的影响下,沈从文不可能不具有当时人们习见的一些心理定式。他真诚地向党靠拢,尝试着紧跟,写一些歌颂毛泽东、歌颂党的作品,来迎合时代的规范要求。《井冈山之晨》一诗中就有“多难兴邦国,毛选实圣经”(《沈从文全集》第15卷,P255)等直接讴歌领袖之句。
1969年末至1971年间,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文物研究工作被迫中断。在极端艰苦和寂寞之中,他重新捡起一度中断的旧体诗写作,聊以慰藉。他兴致颇高,曾一度试图把旧诗创作看作是自己的第三次改业。1969年他致信张兆和:“直到目下为止,我总还那么预感到或妄想到,写小说已成过去事了,不提它好。搞文物易和‘破四旧’发生矛盾。……此后若还可以用笔,或有必要受鼓励再用笔,可起点点对外宣传作用,写百把首好诗,大致还来的及。……六八年曾经写了首《巴黎红五月》,就很好。有思想,有感情,文字十分活泼。若当时有机会在对外什么刊物上发表,一定和《边城》译文一样,得到好评,且可给更多方面产生好印象的。”(《沈从文全集》第22卷,P183-184)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尝试很自信,认为翻译到国际上,定会取得较大反响。但另一方面,他又对其诗作得不到鼓励而感到失望。特别是他颇为得意的《巴黎红五月》一诗,在一次抄家中被拿走,更是让他异常惋惜。1972年6月4日他致信程应,其中就曾再次说道“:最可惜或许还是在天安门前有大几十万人十分热闹时,我独自在馆中大花园里,还远远可望见大坪中红旗招展,近身有三四丛德国种名贵的秋葵,花透红如碗大,得到启发,写了首《巴黎红五月》五言诗,不下于在井冈山写《井冈山之晨》,又有气魄又有文字,后来却为小将拿去失了踪。大致也为那位廿二岁‘文化水平极高’的同志,胡胡涂涂在‘消毒’名分下处理了。这都是比唐人传奇还有趣的故事,都近于必须如家中小孙女打破我个雍正盘子看待,怎么能怪小孩子?才算是‘通情达理’。才能不受这些小事干扰,继续进行工作,把活下来待尽的责任一一尽去。”(《沈从文全集》第23卷,P119)不能怪小孩,那该怪谁呢?沈从文没有明说。
1970年9月17日在湖北双溪,他又致信张兆和:“近乎第三次改业准备,写的些带试探性五言诗,如《井冈山之晨》和《红卫星上了天》,对我自己言,也算得是一种纪录,此后即不会为多数理解,却会有一天选到什么新诗歌教材中去代表一格,因为一比较即可知道,不仅近五十年未有人这么来写诗,以后也更不会有人这么准备充分来写诗了。我说可能成为五言诗的最后‘曲终雅奏’,或是事实。即无什么读者也不妨事,因为用的心究竟不如前二事时间久而尽力多,前二者既因时代变化而失去意义。这就更不足数了。可是我倒相信主席等三几人如见到,会点首认可的。因为凡是任何工作一达到一定水平,或有所突破时,总不会在重实际的现代新社会被抹煞的。但自然也只是聊以自慰的说法。如照目前狼狈处境说来,谁能想到?谁能援手?总还得‘自力更生’!”(《沈从文全集》第 22卷,P377)
在沈从文看来,弃武从文是自己第一次改业,由小说创作转向文物研究是第二次改业,而旧体诗创作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第三次改业。他对自己的几首诗作颇为自信,甚至幻想其诗作要是有机会被某某人看到,或谱成曲子,或翻译到国际上,定会取得较大反响。毛泽东和康生曾是他心目中可能的伯乐。大概是因为毛在一次接见中曾当面鼓励他继续从事写作,而康则关注过他的服饰史研究,并曾给其作题过一签。这些都曾给寂寞中的沈从文带来过些许慰藉,于是他一直对毛和康抱有好感。据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讲,当年沈从文听到康生死去的消息后还留下了眼泪,他问及缘由,沈从文答曰:“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
1970年9月10日,沈从文致信张兆和,还曾说道:“至于像《红卫星上了天》,可能有偶然机会,有作曲的什么大人物看懂了,或康老什么发生了兴趣,转成为一首带音乐的朗诵诗,或即成为一个大乐章,可能性也许倒多些。因为这内中还真像有点什么新意思、新格调、新内容,可不是什么新诗人、旧诗人能写得出的!我或许在试探中还能走一段路,写出十几首各不相同的习题,而在另外一时算近一世纪诗的总账时,会作为举例用的。正如《井冈山之晨》,过去有些熟人觉得好,也极自然。因为用它作题材的,有成百上千的中外作家,要那么热情充沛而文字事件又处理得十分自然,无丝毫做作气,不仅是有个五十年前的哼哼唧唧底子,此外还有个卅年搞散文的底子,以及近五十年革命的意义理解,才在机会条件下综合成一个东西。一过去,就不可追寻了。比如说,再写个《红卫星上了天》,已不成了。极可惜,是六八年在情绪困难中还写了个《巴黎红五月》,也有千来字,非常好,可说是一首崭新的政治诗。……若幸而还可在另一时发现,将和《井冈山之晨》、《红卫星上了天》成为三部曲,可以见出我诸方面试探的得失。你能不能设想,这方面的积累,还将盖过我小说和文物研究的记录?也有这个可能,不过要看客观机会去了。”(《沈从文全集》第 22卷,P365-366)遗憾的是,“主席”和“康老”他们当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旧诗创作。沈从文当时曾结合文物研究写了一组文化史诗,想以此来作为博物馆陈设说明,并还把其中的一些诗抄寄给几位馆长看,希望能引起馆领导注意,进而准许自己回京从事文物研究。(《沈从文全集》第22卷,P334)但也似乎未能奏效。
在众多的旧体诗作中,沈从文最感满意的是《井冈山之晨》《巴黎红五月》与《红卫星上了天》等三首,并颇为自豪地宣称它们是其旧体诗作中的三部曲,足以代表自己的最高水平。在我们今天看来,沈从文当时的旧体诗创作其实大多并不成功,包括他最为得意的所谓“三部曲”。它们不仅政治化的痕迹太浓,而且诗味严重不足。
解放后的一段时期,不正常的政治环境把许多知识分子本真的心灵给扭曲了,“紧跟靠拢”成了那个时代的大潮流,很少有人不被裹挟其中。沈从文也曾想“紧跟靠拢”,这一点,我们从他留下的为数不太多的政治抒情诗中不难看出。但他最后在时代的大潮中站稳了脚跟,没有在“紧跟靠拢”的路上走下去。这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