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面镜子的黑猩猩

○陈蓉霞

《黑猩猩的政治》，弗朗斯·德瓦尔著，赵芋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6月，32.00元

美剧《成长的烦恼》中的迈克是一个调皮的男孩，不时会用撒谎来掩饰自己犯下的过失，他的父亲不由得一声叹息：看来这孩子长大后只能去从政了。这就是政治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人是政治的动物，愤世嫉俗的评论家甚至会说：人性不如兽性。但事实上，政治不是人类的专利，政治的根要比人类更古老，灵长类专家德瓦尔的《黑猩猩的政治》一书即是明证。

《黑猩猩的政治》围绕着一群黑猩猩展开，它们生活于荷兰的阿纳姆动物园。出于研究的需要，这些黑猩猩分别有自己的名字：其中的耶罗恩、鲁伊特与尼基，是雄性中的三位实力派角色；雌性的首领则是“大妈妈”，一位德高望重的贾母式角色。由于生活在动物园这一人工环境之中，衣食无忧，这些黑猩猩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干“政治”。说穿了，政治的本义就是追逐权力，而权力则用来竞争或控制资源，尤其是性资源。如此说来，争权夺利与争风吃醋本是同根生。繁殖可说是生命存在的首要目标。对于雄性来说，精子的数量是过剩的，因而雌性就是一种稀缺资源；占据权力的宝座，就意味着占据更多性资源。难怪有这样的说法：男人通过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这里的世界就是权力。对雌性来说，情况有所不同。别说雌性的卵子数量远不及雄性的精子数量，而且对于哺乳动物来说，雌性交配以后的怀孕、哺乳更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因此，对于雌性，雄性的精子不是稀缺资源，食物才是稀缺资源，而雄性可以带来更多的食物。于是，雌性仅为雄性的食物而竞争。难怪还有下述说法：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这里的世界就是食物。不过在黑猩猩的世界中，雌性之间的竞争远不如雄性那么激烈，或许是因为食物之于雌性远不如性资源之于雄性那般紧俏。雌性首领的胜出更多是论资排辈的结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恐怕具有某种普适性。

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是，在黑猩猩中，雄性之间的竞争，并不纯靠体力，他们还会运用复杂的策略。在阿纳姆动物园，耶罗恩一度是首领，鲁伊特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它不时发起对耶罗恩的攻击，当耶罗恩抵挡不住而向雌性个体求援时，年轻气盛的尼基出场了，它向雌性大打出手，阻止她们的支援。经过几番这样的较量与挑战之后，鲁伊特成为首领。理所当然地，尼基成为第二号角色。但有一次当尼基与雌性进行交配时，鲁伊特却出来干涉。尼基当然要报复，报复的手段极其简单，它主动接近耶罗恩，从而对鲁伊特构成了威胁。可见，鲁伊特与尼基只是暂时的联盟，它们之间显然也存在着竞争关系。老奸巨滑的耶罗恩察觉了这一点并且加以利用，后来他转而支持尼基，双方合作的结果就是，鲁伊特被赶下了台，尼基成为首领。这时研究人员做出一个决定，把尼基转移出去。在权力真空的情况下，耶罗恩向鲁伊特发起了挑战，结果却以失败告终。认输后的耶罗恩断了谋反之念，就此与鲁伊特和平相处。然而随着昔日的首领尼基归来，鲁伊特与尼基之间再次面临着一场权力竞争，耶罗恩也再次成为关键角色，他依旧站在尼基一边。结果是，尼基重新坐上权力宝座。自那以后，耶罗恩与尼基结成牢固的联盟，对付它们共同的敌人——鲁伊特。耶罗恩扮演的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军师角色。有一次，眼见丹迪——另外一个具有潜在实力的雄性个体——靠近鲁伊特，耶罗恩马上冲尼基发出咕哝声，尼基心领神会地赶走了丹迪。可见耶罗恩的政治嗅觉有多灵敏。其实在被废黜之后，耶罗恩面临着一个选择，即与更强的鲁伊特，还是与相对较弱的尼基合作。对此，耶罗恩做出了理性的选择：只有通过与弱者联合，才更有可能发挥自己的影响，他正是这样选择的。

如果把理性定义为“将过去的各种经验相联结以便实现某种目的”（P45），那就意味着，理性需要有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将来的预测。正是这种记忆和预测能力，使得理性与本能相区别。哲学家向来把理性看作是人所独有的。松鼠会在秋天收集过冬的食物，是天生的，是自然选择教会它们这样做。黑猩猩则不是这样。就耶罗恩的行为而言，背后显然有精心的算计。黑猩猩表现出来的诸多行为只能用“理性的算计”加以定义。比如，有一次，两个小黑猩猩吵了起来，它们的母亲都在场，其中的一位母亲特普尔，就捅醒了正在一旁午睡的“大妈妈”，指给她看正在发生的事。在大妈妈的干预下，两个孩子停止了争吵。特普尔的这一行为显然是理性考虑后的结果。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此时作为母亲不便出面干涉，而大妈妈却具有某种权威性，她能够预知大妈妈定会出场搞定这场争吵。这样的例子在黑猩猩群体中不胜枚举。由此我们足可做出判断，黑猩猩具有理性能力。

还有一个例子值得一提。实验人员给一头雌黑猩猩朱莉亚出示一只里面装有两把钥匙的盒子，她得选对一把，以便打开同样装有两把钥匙的另外一只盒子，直到打开第十只盒子，那里装有美味食物。但若选错，最后打开的则是一个空盒子。最后朱莉亚得到了食物。要完成这一过程，朱莉亚显然得有一种预测能力，知道自己每选一次与最后结果之间的关系。但该实验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正如实验的设计者所说，在自然环境中，黑猩猩不会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这就令人想到人类智力的起源问题。当初达尔文与华莱士的分歧就在于，数学、艺术等才能非生存所必需，但人类却额外具有这些才能，对此自然选择理论似乎不足以做出解释。于是，华莱士转而求助于神创论，但达尔文却坚决反对。而上述实验对于达尔文则是一个有力的支持。朱莉亚所面对的问题，相当于人类的谱曲或解题过程，均与自然环境中的生存难题无关，但只要理性思维有助于个体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更好地生存，如上述特普尔或耶罗恩的例子，那么它就必然会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就此发展起来。这就能够解释人类中艺术或科学的起源。

黑猩猩好比是一面镜子，人类不由自主地会拿它来比照自己的行为。且看雄性首领的行为。以鲁伊特为例，当其他个体发生激烈冲突时，作为首领的他更多表现出主持公道或支持弱者的行为。比如当尼基攻击另一个体安波时，鲁伊特就会站在安波这一方。可见鲁伊特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良好素质。此外，黑猩猩雄性还常常表现出对雌性及其幼仔的忍让，在争斗中，尽管雄性的体力远胜于雌性，但它们决不会动用自己的尖牙利齿。甚至雄性相互之间的争斗通常也是有克制的，决不会轻易致对方于死地；并且冲突之后大多伴随着和解行为，比如相互为对方梳理毛发。正是上述行为，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致得出结论，人性甚至不如兽性：黑猩猩尚且知道同情弱者，保护妇女儿童的利益，热爱和平甚于动武，与之对照，人类岂非更加堕落？田松为这本书写的导言不幸就存在这种误读。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对照法，即把人类中的丑行类比为动物。比如，当《黑猩猩的政治》在法国出版时，出版者背着作者在封面上把法国总统密特朗和希拉克的照片放到一个露齿而笑的黑猩猩的两边，以此暗喻这些政客的嘴脸相当于类人猿。对此，作者再三强调这本书的主旨：“它不是要嘲笑人类，而是想说明黑猩猩生活在复杂的、充满联盟和权力操纵的社会中，这种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我们自己的情况。”

以鲁伊特的行为来说，它之所以扶持弱者，是因为尽管黑猩猩群体中没有民主选举，但在权力之争中，能够得到其他个体的支持至关重要。至于雄性对雌性及其幼仔的忍让，则可以这样解释：雄性忍让幼仔，是看在其母亲的份上；雄性忍让雌性，是因为雌性是不可多得的性资源；还有一个理由，黑猩猩雄性并没有父亲的意识，但宽待幼仔的雄性，其后代就更有机会生存下来。再来看雄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毕竟恶意争斗的结果总是两败俱伤，所以他们倾向于选择克制。但也有例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耶罗恩和尼基联手发动了一场血腥的攻击，鲁伊特受到重创而死去。悲剧的出现恐怕与当时的笼子里只有这三头雄性个体有关。否则，雌性个体一定会出面干预的。鲁伊特死后，耶罗恩转而与新崛起的丹迪联手，使尼基成了孤家寡人，最后的结局是淹死于河里。报纸称之为“自杀”，但据作者推测，更有可能是尼基受到攻击之后荒不择路逃命而致死。随着尼基的死亡，耶罗恩与丹迪之间的亲密关系也随之结束。丹迪成为新首领。可以想象，这是一场永远也不会落幕的权力之争。

若把黑猩猩当作镜子，照出的人性其实与兽性惊人地相似，假如说人的行为有时甚至不如动物，那也只是环境和条件有所不同，而非人性更堕落。若一定要问人性还比兽性多出什么，思前想后，答案恐怕就是，人类更善于伪装自己的动机；因为人类有语言，有时谎话重复多遍，不幸就成了“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