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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味道

2010-07-30

含笑花 2010年4期
关键词:老汉韭菜樱桃

吕 春

樱桃熟了又败。长在自家的院子里。但姜老汉很多年都不曾尝过那樱桃的滋味了。姜老汉的本名叫姜恒春,但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这样称他为姜老汉,姜恒春也乐意大家这样称呼他。

有时他很想尝一尝那樱桃的滋味。一想起多年前樱桃留在口中的味道,姜老汉却满口生涩,他把樱桃最华美的滋味忘却,只记住了一个“涩”字。如今上了年纪,牙口不好,肠胃不好,他就没有兴致去吃那树上的樱桃。

在这个镇子上,姜老汉算是功成名就的一位。功成名就是怎样一个概念?如果是一个革命老军人,说他功成名就顺理成章;如果是一生有过追求,老来事业有成,说他功成名就也是很恰当。但姜老汉鳏居多年,他四十岁上老伴故去。四十岁,那个时候还不称其为伴的。那个时候大家都把自己的伴叫做女人。

那个脸上有着浅浅麻子的女人,是在姜老汉四十岁上撒手西去的。她和他在一铺炕上摸爬滚打二十年。姜老汉在梦境中醒来的时候,是会把一双冰凉的脚撂在她温热的肚皮上,或者把一双手伸到她丰腴的乳房上。自她走后,很多次梦中醒来,姜老汉那手那脚,都无处可放了。他在夜里哭泣了不下百回。都是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手在虚空里抚摸着,泪水就把枕头打湿了。白天,姜老汉只能在别人面前做出很坚强的样子。就是夜里哭时,他也是不敢放开大声。他只是呜咽着用枕头紧捂自己的嘴。泪流过之后,他的心情会稍稍平静一些。他开灯小解,见炕上一溜排开的孩子们熟睡的酣相,他就会有些内疚了。再次睡去,他会瑟缩着身体给他们盖一盖被子。这样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夜半时醒一次,一直延续了这么多年。

孩子们一个个大了,姜老汉也老了。你能不说他功成名就吗?

说姜老汉功成名就,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他鳏居的二十年间,他兢兢业业,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哪怕是一点瑕疵呢,他姜老汉也是未曾有过,这是镇上人亲见的。姜老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他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大儿子是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官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有消息说,他可能是下一届县长的最佳人选。余下的儿子,都在镇上做着生意,在新开的城区,都有自己的物业。姜老汉隔三差五的,会两手交背着,去儿子们的镇街上转一转。逢到节假日,孩子们也会提着东西,来此和他小聚。他们也曾劝过姜老汉随他们去住,但都被姜老汉拒绝了。

孩子们在时,那院里的樱桃,等不及熟透,便要从枝头消失的。那绿叶遮掩的一抹殷红,像是晴艳的晨光,或像某个早晨叽叽喳喳飞来的一群小鸟,稍纵即逝。那时的樱桃给了姜老汉和他的孩子们多少快乐呀。如今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在整个六月间,樱桃就一直在枝头寂寞地红着,红得有些破败,有些酸涩。姜老汉的心里就有了一丝丝难受……暖和的春风从院子里走过去了;一日比一日寂寞的春夜从窗前走过去了。在一个早晨,姜老汉便会看到樱桃树下,那坠落一地的樱桃。它们肥美的果肉贴在泥土上,未经舌尖的品咂,便腐烂去了——多像姜老汉二十年来没有女人陪伴的艰辛生活。

姜老汉缺乏着生活的情趣。论条件,整个镇子上他的条件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不缺钱花。论资格,他是最该安享晚年的一位。比起整天打麻将钓鱼的张老汉李老汉们,姜老汉最应该去参与那些有益他身心健康的活动。他的孩子们也不是不支持他,但姜老汉却不。镇子上有一个叫汪发兵的,年轻时做过很多出格的事,到了老年,他就一门心思来打麻将了。但他的家境不好,输了钱,只能去跟孩子们要。为此和孩子们闹得很不愉快。镇子上还有一个叫余科长的,是一名退休干部。他在行动上力求甄别于普通群众。他不打麻将不串门,把最大精力用在读报和看新闻联播上。早上,他打打太极拳,白天就戴一顶草帽,拎一只马扎,去池塘钓鱼。镇上的人都说他过的是神仙日子……比起他们来,姜老汉的条件一点也不逊色。但姜老汉却为何不向他们学习呢?——他是在多年的煎熬中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他习惯做的事是每天早晨起来,扫一扫院子;他不但把自己门前扫了,也顺便把邻家门前也扫了。扫完院子,吃过简单的饭(那饭在姜老汉的生活中是最简单不过的。他不喝酒,不吸烟。菜就是切几刀咸菜,买几块豆腐),他就袖手去街上站一会,和路过的熟人打几声招呼。然后呢,然后他摆弄摆弄院子里的韭菜,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中午他会睡一会午觉,这还是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午觉过后他还会袖手去街上站一会,或去越来越荒芜的田地里转一圈,这样,夜晚便接踵而至了。

在整个樱桃熟透的六月。姜老汉是越来越有些寂寞。他的韭菜在菜畦里长了有一指长。韭菜无人来吃,月终割掉一茬,下月又会长上一茬。而樱桃呢,樱桃是一年只熟这么一次的。况且樱桃又不像别的水果,要经过漫长的一个夏季的等待。樱桃四月开花,五月底就熟了。果实熟了的时候,几天吃不完,就很快腐烂了。姜老汉觉得,这一树的樱桃,白白烂掉了实在是可惜。

这天,姜老汉在门前站着时,碰到汪发兵的女人。姜老汉管汪发兵的女人叫嫂子。汪发兵的女人正在一个菜贩的车前买菜。汪发兵的女人间菜贩:有没有韭菜?菜贩说没有。姜老汉在一旁说:想吃韭菜,去我院里割,我院里的韭菜都快烂了。

就这样女人随姜老汉来到他空寂的院落。她一边走一边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在感叹着姜老汉院子里的洁净。

姜老汉从屋檐下取一把割刀递给女人。女人一边和他聊着,一边蹲蹴着去畦里割韭菜。女人和他聊的是什么呢?那好像是姜老汉提起的一个话题。姜老汉问她,你今天没去打麻将?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打麻将呀?姜老汉就笑。姜老汉说打麻将好呀。女人说打麻将好那你怎么不去,姜老汉笑得就有些惭愧。他说我不会。女人抖一抖韭菜根部的泥土,说,那东西有手的就会。你是不愿学,没有不会的道理。姜老汉说,脑筋不行了,看见牌就头疼。女人把韭菜割下一大堆。她有停下来的意思。姜老汉鼓励她说。多割些吧,我这里反正也吃不完。割完了我还要撒肥,浇一次水。女人还是停了下来。她直起腰。由于蹲了很长的时间,她臃肿的脸上有了一丝红光。她把垂到腮上的一缕头发挽到耳根上去。姜老汉看着,心里忽然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女人站直身子在院子里巡视,她说,樱桃都熟了呵。

那时候姜老汉回屋正在给她找一只塑料袋。听了她的话就有些忙不迭的样子。他急忙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是呀,樱桃都熟了,你摘一颗,尝尝鲜吧。女人一笑,她果然站到葱茏的樱桃树下去,吃起了樱桃。

姜老汉把女人割的韭菜装到塑料袋里。他也站到樱桃树下。看着女人的吃相,他不由得满口生津。女人的吃相是很可人的。她摘一颗樱桃,放在嘴里像是融化了一样。然后她把果核吐到手里——已攒了一小把果核。姜老汉找了几颗又大又红的樱桃,送给女人。女人在接过那些樱桃的时候,看着姜老汉说,熟透了。姜老汉点点头说,熟透了。

女人接受着姜老汉的盛情,后来她想起了什么,问姜老汉,你怎么不吃?姜老汉指了指自己的口腔。

他说,牙不行了。

姜老汉很无聊的时候,也会去麻将桌边看一看热闹。他似乎永远也搞不清那牌局的道理。有的时候他记住了条子和幺鸡的用处,却怎么也搞不清输赢的大小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不讲话。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姜老汉从来不叫玩牌的人讨厌的。没有零钱的时候,他还会自告奋勇地去给他们兑换些零钱。姜老汉觉得,赌钱的人,总是会伤些和气。赢了的高兴,输了的烦恼。赌注的大小都是同样的道理。这样看来他们便是自寻烦恼了。但他们却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热情呢?每天很早的时间,他们就在赌桌边坐下来,雷打不动,时间固定在鲜艳的麻将牌上。那一张张牌,他们早就烂熟于心。上牌的时候,把牌抓到手上,捻一捻,便知道那是不是他们需要的牌了。他们全神贯注。姜老汉想,一轮牌局,大概也只有那一张牌或许是最最关键的。

姜老汉喜欢坐在那女人身边,看她手中的每一张牌。因了那些韭菜和樱桃的关系,他们的亲昵好像拉近了一层。女人在发出或吃进每一张牌时,还会和姜老汉商量一下。虽然姜老汉是不懂,主张还要她自己定。但姜老汉却是很审慎的样子。他微笑着。这样便激发了他参与的热情。牌桌上都是六十上下的老头老太太。其中一个叫方夏强的老头便和姜老汉打趣。他说那女人和姜老汉“好”了。“好”了也没有多大意思。他只是看懂了他们之间的亲昵,他有些好奇。但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因韭菜和樱桃确实是拉近了。

姜老汉只是笑着。女人却一边理牌一边出手在方夏强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方夏强躲闪着,也要去女人的裆里抓上一把。一旁的姜老汉便笑得更加羞赧了。

开开玩笑姜老汉倒觉得没有什么。那一次女人输光了钱,从姜老汉手里借走了几十元,姜老汉也觉得没有什么。牌局散了,姜老汉还邀请她去家里吃过几次樱桃。在姜老汉看来,玩就是这个女人的天性。她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儿子们的小孩她也不愿带,整天扑在麻将桌上。赌输了,她是很消极的;赌赢了,她就会从街上买很多东西,带回家去。姜老汉是在她向他借了几次钱后,才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真有了些什么似的。她公然地向他借钱,牌桌上的几个人看着姜老汉,他们都暧昧地笑了。姜老汉的头轰地响了一下。以前她借的钱还没有还呢。他老把钱借给她,算怎么一回事呢?

回到家里,姜老汉在一种想象中忽然春心萌动了一下。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到牌桌上去了。有了一种习惯,又被动地不能参与进去,姜老汉便很失落。他又想到他们之间确实不曾有过什么,姜老汉的心里便又涌起一阵伤感来。他想,他活了六十多岁了,而这六十多岁,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孩子们都是无比崇敬地孝顺着他。最疼他的要算是他的闺女。有很多次,她问过姜老汉,她说爹,要不就给你找个伴吧?姜老汉听了那句话,心里恍惚地热了一下。他看了闺女一眼,却说,给爹找个伴,那不是寒碜你爹吗?姜老汉确也曾想过续弦的问题,但他还是首当其冲地想到自己熬过来的这几十年。那似乎是一种功成名就的坚守。最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日子好过了,离死都不远了,就放弃吗?孩子们嘴上说的一套,但等你找了老伴,他们就会躲得你远远的。于孩子于睡在地下几十年的麻脸女人,姜老汉都不想那样做。姜老汉不能去伤害他们。姜老汉觉得,那就是一种伤害。

接下来的时间姜老汉专心地侍弄着院子里的韭菜。他把长疯了的韭菜割了,撒了一层粪,浇了一遍水。樱桃在树上熟过了头,夜里的时候姜老汉听到它们扑簌簌坠地的声音,像是下过了一阵急雨。樱桃残存在枝头,像天上渐渐凋敝的星星。

想不到的是,女人又一次来到姜老汉的院子里。

但樱桃没了,韭菜也刚刚被姜老汉扔到粪堆上。姜老汉对她的到来,有些茫然。

女人站到了樱桃树下。她拣一颗干瘪的樱桃,放进嘴里,那滋味是很不错的。她问姜老汉最近怎么不去看麻将了。姜老汉支吾着。女人看了他一眼,好像就明白了什么似的。

女人急慌慌地奔姜老汉的屋里去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姜老汉不知她去干什么。他去屋子里找不见她。他想她是到屋后去了。他推开后门,忽然见她正蹲在茅厕外面撒尿。她背对着姜老汉。臀部的白晃了姜老汉的眼睛。姜老汉险些惊叫起来,慌忙掩了门,退回到屋子里。

姜老汉埋怨着自己的鲁莽。他想他怎么偏要追着一个女人去干什么。空大的院子里沉寂无声。此时就连街上也没有一点点动静。当街的门是自动拴着的。姜老汉在这样的环境里心跳起来。他想起这女人年轻时名声就不怎么好。在这所房子里,孤男寡女的,他真的担心她会做出一些事情。

女人不一会来到屋子里。她没有在意姜老汉的慌乱,一屁股坐在姜老汉身边,仰头打量着姜老汉屋子里的陈设,就像肆意地打量着姜老汉毫无掩饰的生活。那打量是有一些大胆。为了掩饰自己,姜老汉去外屋端来了半碗樱桃。碗是白瓷的碗。樱桃是早晨顶着露珠摘下来的,在碗里泛着鲜艳欲滴的红。

女人吃起了樱桃。她看一眼姜老汉,就暗自笑了。她从兜里掏出钱来。原来她是来还姜老汉钱的。她把钱递到姜老汉手里,姜老汉反而更加的慌乱。

姜老汉推托着,说,那么一点钱,你先花着就是了。

他把女人的手攥在掌中,推来推去的,好半天也没有松开。倒是女人的一瞥,使姜老汉惊觉过来。女人半推半就说,真不要呵……姜老汉不知所措了。女人的手还在他的掌中,但那时候却好像是姜老汉的手被女人引领着了,女人顺势将姜老汉的手带到了她身体上某一个隐秘的地方。

姜老汉的身体轰鸣了一下,像一架腐朽的钢琴被人弹响。他身体中残存的欲望像睡狮一样挣起了。此时的姜老汉,表面上倒无比镇定。他为女人宽衣解带,女人半推半就的,她的下身只穿了一条松垮的裤子。身上的肉还不算难看。姜老汉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女人躺在了姜老汉洁净的铺位上,又往嘴里扔了一颗樱桃。她说,你还等什么?

在这个樱桃枯萎的季节,姜老汉又重尝到了樱桃的滋味。姜老汉苍老的情欲又活了过来。换句话说,情欲并没有苍老这样一种说法,它隐藏在姜老汉的身体中,有的只是荒疏和生硬,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用磨石将锈迹钝去,宝刀的锋芒还是不减当年的。

姜老汉又去麻将桌边看热闹了。他坐在那个女人的身后,恍惚间女人的衣服就会被他一层层剥落下来。他这才想起她是要比他年轻许多的。他管她叫嫂子,只是她的丈夫比姜老汉要大。她现在或许刚刚五十出头,难怪她的身体看上去还不太显老……这是除麻脸女人之外和姜老汉肌肤相亲的惟一一个女人。

一时间姜老汉对性有了无端的热爱。隔那么三五日,女人如不到他的院子里来,姜老汉便会在麻将散场后向她做出暗示。他们相跟着走进那阔大的院子,门在姜老汉身后无声无息地紧闭了。姜老汉的心跳有力而富于节奏,让他感知着自己身体的强壮。女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展开身子,姜老汉忘不了拉起窗帘。他闭着眼睛。女人的身体虽不怎么见老。但也是不忍卒读的。姜老汉的情欲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麻脸女人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只是等不到岁月的延长,她便跌落到泥土中腐烂了。姜老汉向女人请求了几次。问她能不能夜里过来,陪陪他。女人惊诧地看着姜老汉,她搞不懂姜老汉何以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她没有回答他,但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她有丈夫孩子,晚上又怎能过来呢。

白天的幽会解决不了姜老汉的饥渴。夜里姜老汉再也睡不了个安稳觉了。以前很空寂的夜,现在在姜老汉的耳朵里充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让他心迷意乱的。他无数次看见麻脸女人的身体,让姜老汉无处藏身。以前和女人同房是柔情似水的一种感觉,女人的好处就是在无休无止的重复中体验出来的,而现在大白天和那女人又算怎么一回事呢?姜老汉匍匐在空中,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着落点,身体便不行了。屋檐下麻雀的一声展翅,也会叫姜老汉心惊肉跳。身下的女人是僵硬的,心不在焉的。她的上衣从来没有脱去过,她说那有多麻烦,又不是年轻的时候。人上了岁数,解渴的惟有下面。她敷衍着姜老汉苍老的欲望,嘴里却从不闲着,不是吃几颗樱桃,便是咬几口西红柿,那些东西还可让姜老汉接受,可是有一次,姜老汉在她身体上起伏时,她的嘴里竟叼着一根生硬的黄瓜……

姜老汉开始想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女人在没有欲望的前提下,为什么还来和他做这种事呢?她那样的没有自尊,只需他的一个暗示,她就会赶到了。自从与姜老汉有了肉体的接触,女人开始无休止地向他借钱。在允许的情况下,姜老汉都会满足她。但后来,姜老汉就有些厌烦。

姜老汉是弄清了一个道理。

他想他这是在用钱来玩一个游戏?

这确乎是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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