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中国公民社会观察：社会领域的成形

○高丙中

所有的树木都会留下年轮，尽管有显眼或不显眼的差别；所有的年份都具有历史的意义，尽管有时候需要史官的眼睛去发现。

2008年，徐永光先生将之解读为中国公民社会的元年，我们则在《中国公民社会发展蓝皮书》中阐明，中国已经迈进公民社会。2009年的观察让我们发现，中国的社会已经发育出显著的自组织性和自主性，形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独特领域。由此，我们有了更上一层楼的喜悦，因为中国的公民社会不仅表现为一个一个独立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利地自愿结社，而且表现为一种整体的存在，诸多现象合成一个完整的图像，显示我们的社会已然是一个足够自主的领域。

政治是一种领域，表现为政党的竞争与主导，落实在权力的占有与行使；经济是一种领域，表现为公司的竞争与扩展，落实在利润的谋取与分配。在政治和经济都成为领域的条件下，社会必须成为另一个自主的领域。社会领域不讲服从，讲尊重；不流通商品，流通礼品；无涉交换，只有奉献，奉献的是礼物，是关爱和温情。三个不同的领域，奉行的是三个不同的逻辑。

我们每个人都必然生活在社会之中，但是，社会并不必然以一个领域存在。当社会不是一个领域的时候，它就会沦为政治的跑马场和经济的伐木场，过度地被权力的逻辑和利润的逻辑所驱使，尊严、博爱这些宝贵的人类价值难以伸张。人类是一种多少有些矛盾的动物，它的许多个体似乎在人生的一个阶段为了追逐权力、金钱而可以放弃一切，一些社会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也会把政治或经济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但是，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或迟或早，最终都会把尊严、博爱这些价值放在优先的位置。当个体在权力逻辑和利润逻辑面前做出另一种选择的时候，他们会结成社群和社团来实践别样的价值。为了让这种实践能够畅通无阻，他们必然要为此开拓一片专门的领域。所以在现代，一个社会无论经历何种曲折，也无论曲折到多久，它终归要发展成为一个自主的领域，一方面让社会是向善的社会，另一方面也有能力限制政治、经济的越位，让意识形态、经济利益、慈善或人类之爱各行其道，各得其所。

社会要成为一个领域，就是要从自在的共同体成为自觉的共同体，从被动忍受的客体成为积极行动的主体。社会由芸芸众生组成，如果没有自由交流，人们相互之间不能达成理解，不能形成共识；如果没有自由结社，人们就不能形成具体社区的集体，更不能形成遍及全社会、牵动全社会、影响全社会的力量。如果一个社会内在地具有自己的意见形成方式、价值表达方式、行动组织方式，并与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形成区别，那么，这个社会就算是形成了自己的自主领域。

我们说2009年，中国的社会大致形成了一个自主的领域，我们的依据是多方面的，兹举其荦荦大者。

一、从慈善公益领域所说的“京交会”来看，民间力量已经能够有序地集结为全国性的盛大活动，并且可以重复与持续。2009年8月12日，由中国扶贫基金会、南都公益基金会和中国社会组织促进会发起“社会组织5·12行动论坛暨公益项目交流展示会”，联合21家知名社会组织参与主办，全国各地150余家社会组织、80余家企业、50余位专家学者、10余家国际机构和近百家媒体参与这次盛会，除了经验交流，达成了众多公益项目的合作。这是中国的社会领域一项标志性的事件。民间组织的活动能量发挥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二、网络公民社会与媒体的呼应正在形成默契，能够吸引全社会广泛参与的意见表达机制已然成形。从芝麻琐事到国家大事、国际事务，只要有网民介意就会提出来供公众讨论，只要有足够的公众参与，就会形成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声音。

三、“社会”已经能够以谁也不能主观控制的方式产生对政府的有效影响。2009年5月19日，当工信部通告个人计算机出厂时需要安装具有过滤功能的“绿坝”软件时，谁也预料不了“社会”的反应是什么。通知发布后，网民的激烈反对形成声浪，工信部部长亲自出来宣布暂停安装。网上的公民意见已经把数百官员拉下马，下一个是谁又有谁知道？“社会”有自己的时间表，权力或金钱是难以左右的。

四、为了社会的公共利益，对企业行为进行有力的监督。电力公司从2003年立项在怒江上拦水筑坝，北京和云南的环保社团结成一体，联合网络民意，得到媒体声援，直到2009年3月总理二次批示，终于迫使电力公司的经济冲动冷却下来。发生在一个地点的企业行为，因为全国性的反对民意的形成与坚持而被搁置。

五、行动，因为公民社会力量的参与效应而具有价值宣扬的效果。事件总是在具体地点个别发生的，但是经过网络公民社会的介入，小事会变成大事，个人之事会变成涉及公共价值的事情，于是，公民讨论一再被证明可以提升影响，扩大关怀，最终不仅让问题得到解决，而且让相关的制度得到改进。张海超为了验证自己患的是职业病而不惜开胸验肺，他的个人遭遇因为公众的关切而达到改变职业病鉴定法规的后果。

六、“社会”正借助它的积极公民把主体意识表达出来，传播开去。由商务印书馆和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年度汉语盘点活动通过网络评选年度汉字，网民投票推举2009年的年度汉字，“被”字高居榜首。2009年，由“被自杀”、“被就业”等新词语生发出大量“被xx”结构的流行语，大都是揭示主动者荒谬地处于被动之中，如“被捐款”、“被涨薪”、“被幸福”、“被和谐”、“被艾滋”。这些流行语一个一个揭示了不应该继续的被动之处，表达了对公权力或公共服务不作为、乱作为，尤其是自作主张为“民”做“主”的批评。网民的这种集体意识可以说是一个曾经比较被动的社会具有了主动的自觉意识的重要指标。

中国当下的社会，正按照自己的机制运行；它被感知为一种力量，一种价值载体；活跃在其中的慈善公益领袖成为它的标志性人物。因此，中国当下的社会已然是一个独特的领域。

社会成为一个自主性的领域，是30多年改革开放所达成的最伟大的成就之一。30年前，中国是政治挂帅的，不过，持续改革开放的政策在造就一个自主的经济领域的同时，也为社会逐步的自主发展带来了机会。经济成就与网络技术的结合在中国造就了一个奇迹般的网络公共领域，为我们这个人口最庞大的国家的公众迅速沟通信息、形成有共识的声音创造了条件。在政治挂帅的时代，我们被垂直的行政系统所掌控，社会没有自我；在经济为中心的时期，我们被私人利益所吸引，自我难以跳脱出去寻找有道德生活的社会。现在，网络、手机、快捷的交通，帮助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他人，发现社会，选择有意义的生活，也让我们比较容易分别在政治领域、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之间穿梭游走。

社会领域在成形之后健康运行，是国家之福，大众之福，因为健康运行的社会领域是市场经济持续的条件，并将逐步奠定民主政治的基础。健康运行的保证既在于不断完善的法治，更在于我们每个人坚定而实在地行使公民的权利，担当公民的责任。

2009年已经挥别而去，2010年是我们共享的时间。在回顾与憧憬的时刻，让我们一起在心里祝愿：社会领域仍然是好戏连台，佳话连篇；所有的参与者都用更多的关爱帮助他人克服困难，赢得真诚的微笑。人人都会遭遇困难，但是只要我们的社会有健全的机制保证他人在困难之后有微笑，我们就是一个向善的社会。这样一个向善的社会值得我们自豪，不过，在我们能够真正自豪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持久的努力。无论如何，在一个向善的社会，我们能同为参与者、见证人，我们就无愧于这个求变得变的时代。这是幸福的。2010年，让我们一起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