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宁贝:“天怒”的声音
2010-07-23钟奇鸣摄影
□文/钟奇鸣 摄影/钟 山
是谁在敲武汉及全国生态环境的警钟?
“真不敢想象开发资源所带来的环境恶化如此严重!”走过大半个中国的臧宁贝曾只看到伟大工程外表美丽的一面,而今,当美丽的面纱被揭开,他便有了深深的负疚感和恐惧感。
没有舞台上下之别,演员在观众席间任意穿越,座椅亦摆放成波浪形,处处契合“江河”主题。这种打破传统话剧布局的演出,定格于2009年12月27日晚,华中科技大学韵苑体育馆篮球场。这是话剧《江河行》2009年全国巡演最后的一场,也是演出最火爆的一场。
该话剧以环保为题材,以录像、录音、采访手记、照片等第一手资料,借用引录剧场的方式,呈现出2008年底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之行的原生态画面,向观众传递“天怒”的声音。剧情则是改编自编、导、演等主创人员在2008年“江河十年行”中的亲身经历。
而臧宁贝正是《江河行》的导演。
喜欢行走的人与行走发现的负疚感
臧宁贝自认为是一个喜欢行走的人,“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1998年去欧洲求学”。
上世纪七十年代,臧宁贝跟随父母生活在云南的一个小煤矿,9岁以后去了南京,1989年考上中央工艺美院,攻读美术专业。1998年,臧宁贝到英国爱丁堡大学就读戏剧学。2005年回国到上海发展,开展以戏剧工作坊和戏剧研修营为形式的教学活动,并担任了上海戏剧工作者协会会长。
臧宁贝的母亲是四川人。小时候,他经常跟随母亲坐船顺江而下过三峡去四川,穿梭在神女的石榴裙下,多次参观过葛洲坝,每次看到这宏伟的工程,他都会感叹,葛洲坝这座世界级水利枢纽工程,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风光秀丽的三峡峡口。
多次与三峡接触,让臧宁贝深深爱上了江河。在他的眼里,中国的江河是那么的美丽,生活在江河边的居民是那么的幸福。
然而,一次十多天的江河行走却让臧宁贝改变了以往的观点,而有了一种恐惧感、负疚感。
那是2008年冬天,38岁的臧宁贝受邀参与了“江河十年行”的活动。
“江河十年行”是民间环保组织——绿家园制订的一项旨在关注和监督中国西部水电开发的长达十年的行动计划。臧宁贝与二十多位各行业的人行走在怒江时,当地农民表述着他们对家园的热爱。他们比喻,“冬天的怒江,就像我们这里的姑娘,那么温顺、清亮;夏天的怒江,就像我们这里的小伙子,那么剽悍、勇敢。要说我们会唱多少歌呀?树上的叶子有多少,我们就会唱多少歌。要问我们会跳多少舞呀?江边的沙子有多少,我们就会跳多少舞。这就是怒江人眼里的怒江,这就是怒江人的生活。”这样的话语所折射出的是当地的百姓们与环境的关系。
怒江,不仅仅是他们的生活所需,更是生活在怒江旁的农民情感和记忆的投射。
然而,怒江的平静却因为一股外来不敬畏自然的力量闯入而打破。
2003年3月,华电集团与云南省政府签署了《关于促进云南电力发展的合作意向书》,云南省政府表态支持华电集团开发云南电力资源,支持开发怒江;8月,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在京主持召开了《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审查会,通过了怒江中下游两库十三级梯级开发方案,宣称怒江中下游河段开发的任务是以发电为主,兼有灌溉、供水、防洪和旅游等综合效益。
本以为总投资近1000亿元的怒江水电站建设,能让当地老百姓脱贫,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当臧宁贝进入怒江区域后,才发现农民依旧停留在贫困阶段。
臧宁贝与同伴沿着3条呈“川”字型排列的河流一路行进,到了最险要的地方,必须从铁索上滑过。臧宁贝说:“如此的艰险程度只在电影中见过。然而,这却是当地小孩子出山上学的唯一道路。”
数千亿发展建设并没让农民过上美好的生活,反而导致了怒江生态环境的恶化。靠江河生活一辈子的农民眼睁睁看着那条曾经清澈的江河变成回忆。
在路途中,同行环保人士又告诉臧宁贝:南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发展期间,过度开采幕府山,以致它再也无法长树,虽地处江南,却寸草不生。1998年的大洪水,随后北京的特大沙尘暴。2003年8月,一场不大的雨带来了陕西渭河流域的特大洪灾,造成数十人死亡,20万人被迫撤离家园,大量农田、村庄被淹,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0亿元。陕西渭河流域地处三门峡大坝上游,四十多年前,著名水利专家黄万里曾极力反对修建三门峡大坝,他指出,兴建三门峡大坝的结果将是“水灾搬家”——将下游水灾引到上游,想不到黄万里竟一语成谶。黄河三门峡工程的组织者张光斗也公开承认,三门峡大坝是导致黄河中游支流渭河暴发水灾的罪魁祸首。
“真不敢想象开发资源所带来的环境恶化如此严重。”曾走过大半个中国的臧宁贝曾经只看到伟大工程外表美丽的一面,而当美丽的面纱被揭开,臧宁贝便有了负疚感、恐惧感。
赤裸着上身的舞者,代表着柔软好似奔腾的江河
“零片酬”:自掏腰包全国巡演
十多天行走回来后,臧宁贝与同行《南方周末》记者徐楠、文学博士张军三人则带着矛盾心理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决定做一部戏表达自己的感受。
于是,经过几个月创作,臧宁贝将十多天行走所见所闻所思融入一部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话剧——《江河行》,并计划用两年的时间在无锡、南京、武汉、杭州、北京、广州、深圳七座城市巡演。
现今,话剧一直处于非主流地位,看话剧的人尤其少。因为不出票房,《江河行》在商谈全国巡演时被很多城市的剧场和艺术院校拒绝过,在无锡被“先知小剧场”接受,臧宁贝意外而欢喜,并拍板如果亏钱双方共同负担。在没有找任何赞助商,票房完全靠零售的情况下,2009年12月11日首站演出在无锡开演。
无锡两天的演出,并没有吸引许多的观众,第一场仅一百多个观众,第二场观众也不足三百人。
演出结束,剧组自掏腰包与剧场承担演出成本,顺利完成了第一站的演出。剧组8个主要演员加1个临时演员,都是“零片酬”。
第二站去了南京,同样遭遇观众之少的尴尬,在资金缺少的情况下,剧组人员又一次自掏腰包,顺利完成演出。
《江河行》最核心的问题概括起来,就是资源的开发利用与人类生活辩证关系中的三点悖论:一是生活悖论;二是生态悖论;三是既得利益集团斗争的悖论。比如水电站到底该不该开发?鱼儿重要还是人类重要?再往上走,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冲突和矛盾就更多了。但观众都提出:“为什么不提供答案,为什么不教怎么去做?”
臧宁贝说:“环保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去做,而且对于这么大的悖论,我也没有办法提供任何答案。我只是将自己看到的这些现象以我的方式告诉你,但无法告诉你正与邪、是与非。”
敲响武汉生态环境的警钟
2009年12月22日,在得到了华润地产的赞助,武汉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等三大高校支持后,《江河行》剧组来到了武汉,演出三场,这是全国巡演演出场次最多的一站,同时也是2009年全国巡演最后一站。
12月27日晚上7点30分,最后一场在华中科技大学韵苑体育馆篮球场举行,体育馆三百多个座位无一缺席。
“我是武汉人,我家住在汉江边,小时候我们经常能看见清澈的河流,而现在汉江不再清澈,不再水光粼粼。”话剧开场,6个演员坐在台阶上讲述着记忆里家乡那条河流。其中两位演员描述了与武汉有关联的河流,一条汉江,一条长江。
当一位赤裸着上身的舞者,身披白色绸缎在观众席间起舞时,用身段和神情表达着欢乐和忧伤,当舞者拉着象征江河的长绸越过山川艰难向前,却被人为地用剪子剪成一段段,舞者开始扭曲自己的身躯,面目狰狞,发出仰天长啸。这一幕是《江河行》话剧的高潮部分。坐在第一排的观众起身,用双手将代表江河的白色长绸托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家住汉口东西湖70岁的吴先生热泪盈眶,发出感叹:“人类发展需要资源,但开发资源必然会造成生态环境破坏。要重视起来啊,要合理开放资源。不要让江河离我们远去,不能再伤害江河了,这样会引起天怒啊!”
《江河行》的结尾,演员们用各自的方言,朗诵起了一曲熟悉的《长江之歌》,一趟行走江河的旅程貌似温柔地结束,引发的却是人们对生态环境的思考。
演出结束后,有一个演员与观众对话交流的互动环节。一名学生观众站了起来,对着剧组人员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对他们作品的认可。“我看懂了,作品呈现出一种错综纠葛的拉扯画面,每跨出一步,都会涉及到其他方面的牵制,甚至是矛盾。在种种矛盾的情况下,无法轻易地相信任何一种说法,善良的愿望背后很可能依然会让不希望受到伤害的人受伤。某种程度上《江河行》所抛出的诸多问题形成一种悖论,比如说是鱼儿重要还是人重要之类的进退,都让人陷入无奈和无望的境地。也正是这种悖论的压力,让观众产生强烈的悲剧感,它甚至超过生态环境的恶劣带来的痛。”
学生的感言赢得了现场观众的掌声。
紧接着,一位从小生活在武汉的观众讲述了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他是一个喜欢游泳的人,汉江清澈的时候,每年夏天那里就是他儿时的乐园,后来汉江水“让人越来越不舒服”了,于是来到长江,可是没过多久,长江水也变得“不舒服”了,后来又将阵地移到东湖,可是“舒服”的日子仍然没能长久。
而今,“汉江变绿了,长江变黄了,南湖成死鱼塘,东湖只可远观,而不能近瞧”成为百湖之市武汉的新印象。
正当观众纷纷议论武汉的汉江、长江变化时,一个四十多岁左右,阿玛尼西服着装的男人站了起来。“今天看了臧导的作品,很有感触。我曾是一名房地产开发商,在圈地建房时破环过当地环境,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生态环境恶化造成自然灾害,呼吁人们要保护生态环境的新闻报道。让我很有罪恶感。这两年我在东湖附近种了七百多棵树,想弥补以前的错误。”话音刚落,体育馆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臧宁贝没想到,在武汉,不仅大多观众读懂了他的剧目,而且还如此有见地。在热心观众的踊跃发言的情况下,原本30分钟互动环节延长到50分钟。
当天晚上10:30分,观众渐渐离场,臧宁贝吃着饼干和剧组成员匆忙地收拾道具,剧组人员告诉记者,“为了2009年最后一场演出能达到最佳效果,导演早晨9点就到现场布置和彩排,一天没吃东西了。”而夜灯下的臧宁贝,却依旧精神抖擞,似乎没有丝毫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