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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维的弹速

2010-07-22王秀云

人民文学 2010年7期
关键词:乌拉

王秀云

皮斯对于时间的敏感恐怕来自于他的父亲——一个老牌钟表匠,他在死之前吹嘘说,他曾经修理过一块Blancpain手表,他说这块手表是和一个王室成员一起在战场上负伤的。皮斯无法相信他,因为他说清手表的名称用了将近七十秒。父亲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合上了双眼,他活了七十六岁多。皮斯不知道父亲出生的精确时间。

太阳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在照耀其他地方的同时也照着这个国家。教堂的钟声响起,葬礼几近结束。远处传来爆炸声,不知道又是哪个超市或者其他人群聚集的地方正在血肉横飞。亲友们都急于回家,眼睛里毫不掩饰已经积蓄起来的对死亡的麻木。他理解他们,这一段时间以来,频繁参加葬礼已经成了这个国家人民的日常事情。一位亲戚过来告别了,上个月他的父亲在去教堂的路上被炸死了,全家找遍了整个街道也没有找到父亲的腿。那位仍然在墓前念念有词的女士,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的女儿想去书店买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集,据目击者说,这个小姑娘刚到书店门口,就被从一辆卡车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到医院后发现孩子右边的乳房没有了。截止到目前,只有那位白头发的老人家里还没有举行过葬礼,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并没有任何侥幸心理,因为他的三儿子已经失踪三个月了。有人听说他的三儿子加入了反政府组织,曾经袭击某大使馆,在失败后作为人体炸弹开着一辆越野车冲进了政府军营,和对方的四名士兵一起消失了。

和他们相比,父亲这种自然死亡显然就幸福多了。这使他被倏忽而来的庆幸弄得有些兴奋。天空飘着多年前的没有血迹的白云,棕榈树的叶子和他昨天晚上从电视上看到的邻国的叶子一样碧绿,邻国正在搞什么庆典,一个漂亮的黑人姑娘就是拿着那种树叶翩翩起舞,这欢乐的氛围让他热泪盈眶——他的国家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场面了。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希乌拉,这让他吃了一惊。这个不速之客戴着他的宽边帽子,目光在和他对视的时候甚至是挑衅的。皮斯感觉心脏有些缺血,身子轻飘飘的,有些晕眩。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希乌拉。但是,没有用,他觉得希乌拉的眼睛像性能极为优良的导弹一样,越过树叶、人群和坟墓准确无误地攻击到他。

必须躲开希乌拉。为此他匆忙结束了葬礼。

有人拍着皮斯的肩膀,说:“希望我们还能见面。”

“活着,如今比什么都重要。”另一个人接着说。皮斯心不在焉,他和他们握手的时候有些迫不及待,但人们并不在意。所有人都已经走在回自己住处的方向。又有枪炮声响起,草叶在颤抖,鸟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突然又跳回来。

“爸爸,这是AK-47。噢,怎么都是AK-47?”拉维侧耳听着在几百米之内传来的枪声。

皮斯没有顾上回答,赶快拉住拉维,不让他四处乱跑。拉维的一只手被他紧紧握着,两只壮硕的小腿在草地上不停踢踏着。

“宝贝,安静点吧,我们必须尽快回家。”皮斯低头对拉维说,同时加进了步伐。

“那有只小鸟,飞不动了。”皮斯看见了,那显然是一只和拉维一样没有成年的鸟,像鸽子,也像麻雀,铅灰色的羽毛、肉红色的细小的爪子和不安的眼神,使这只小鸟在这片仿佛一夜之间扩大的墓地里显得格外脆弱。

小鸟显然想飞到一个墓碑上,墓碑是新立的,有还未干枯的花瓣,墓碑上的母女相拥着冲着皮斯微笑,孩子不过十几岁,一看就是在爆炸或者战乱中死亡的。皮斯被这母女的微笑击中了,有些心慌,那慌乱不像是恐惧,也不像同情或怜惜,更像是预感。他赶紧叫住拉维,希望尽快离开这里。

希乌拉在跟着自己,他显然还有话要说。皮斯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他假装根本没有看见希乌拉,加快步伐,使拉维必须跑起来才能跟上他。显然希乌拉比他预想的还要执著,他毫无顾忌地追过来了,拦住了皮斯。皮斯看着他,嘴里问:“噢,希乌拉,您还有什么事吗?”但他脑子里其实一直在思考拒绝的理由。他必须在一瞬间完成这件事情。

“我的车需要改装,这你知道……”希乌拉微笑着说。

“他真是疯了。”皮斯心里想,嘴里却隐忍着说,“很抱歉,希乌拉,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汽车美容师,除此之外我做不了什么。”

“不,你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你应该做些事情,这话我已经和你说了一百遍了。”希乌拉眯着眼睛说。太阳已经升到对面州立会议大厅的楼顶了,阳光刺向每一个人,包括希乌拉和皮斯。

皮斯的心情是奇特的,有些紧张,也有些愤怒,像被希乌拉切断通向欢乐的秘密小径,小径的岔路口上随时都布满死亡的陷阱。

“我只是一个汽车美容师,我的确做不了什么。”皮斯自言自语。

“噢,爸爸,换成了M16。他们为什么要换枪支?”拉维问。

“安静点。”皮斯不耐烦地说。

“我们在挨打,孩子。”希乌拉不怀好意地看着皮斯,话却是对拉维说。

“请不要再打扰我们,我的妻子还在医院里……”皮斯哀求说。

“知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炸伤你妻子的炸弹是装在一辆经过改装的复仇女神上。据说你见过这辆车。”希乌拉的语调有些恶毒。

皮斯出汗了。他觉得当初顶在他脑门上逼着他改装复仇女神的手枪又伸了过来。

“再也不能干了。”皮斯心里说,那辆复仇女神炸死了六个人,包括一个七个月大的婴儿,炸伤了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在内的十六个人。

“不,那不是我干的。”皮斯躲避着希乌拉的眼睛说。

“是的,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如果有人知道的话,估计你早就被撕碎了。你希望这样的局面吗?”皮斯看着希乌拉有些得意的脸,心想,如果复仇女神是在希乌拉身边爆炸该多好。

拉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挣脱开皮斯的手追赶小鸟。皮斯喊了一声,拉维答应了,还是跟着时飞时停的小鸟,超越了一个又一个墓碑。皮斯发现小鸟从地面飞到墓碑上用了不到两秒钟。那么如果飞到树上呢?即使是十几米的树也不会超过三秒钟吧?如果能够飞到仍然国泰民安的邻国需要多少时间呢?小鸟还是有希望越过国境的,小鸟不需要签证,没有国籍的小鸟可以到达任何一片天空,她只要躲过战火就有希望继续活着。而他们不行,他们已经被邻国拒绝了,况且他们自己的国家也不允许他们出境,出境被定为叛国。

如果希乌拉把他改装复仇女神的事情说出去,他也会被定为叛国,他会被绞死的。答应希乌拉吗?再为希乌拉改装一辆或者几辆攻击性更强、爆炸强度更大的汽车,那么很明显,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伤,他的噩梦将永无尽期。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能拖到希乌拉们这颗好战之心能够冷却,最好能拖到战争结束,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有希乌拉们就不会有真正的和平。

“让我再想想,可以吗?”皮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

“你最好快一点,这对你有好处,尤其是你的拉维。”希乌拉说着,看着蹦蹦跳跳的拉维。“他很可爱。如果他能活着的话。”

“他刚八岁,什么都不懂。伤害他上帝

都不会宽恕的。”皮斯愤怒地说。

“听见了吗?那边又打起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帝死了,而你我还活着。”希乌拉摘下他的宽边帽,拍打了一下,接着说,“你如果在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不答应,我们的组织会替上帝照顾你的拉维,明天见。”

希乌拉很快消失在一棵小叶树后,但是,皮斯觉得希乌拉肥胖的身影留在他眼前,很久都赶不走。皮斯想哭,眼泪像是从嗓子眼里涌出一样,很快侵犯到他的鼻子、耳朵甚至嘴巴,一切都不妥贴,包括吹到身上的风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战火。

皮斯还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这里离死亡太近了。

拉维在前面站住了,看样子是目送小鸟。拉维还拿出了自己的巧克力,小心地放在手心里,冲着小鸟摇晃,小鸟像几年前飞在风清云淡的天空一样,很快就隐没在一片不大的树林中再也不见了。

拉维的手垂下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重,让皮斯想起拉维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妻子肩膀被炸伤的时候手垂下的样子,这让皮斯更加难过。

皮斯抱起拉维,很快走出墓地。前面是一片草坪,皮斯记得这里原来还有几尊现代雕塑,已经在战火中变成一片瓦砾。忽然,一栋大楼后边出现一群喧哗的市民,打着标语,高呼着口号,从瓦砾前走过,有人把一张宣传画册塞进皮斯手里,皮斯看也没有看,等人群过后迅速扔到垃圾箱里,回头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希乌拉,但是,眨眼之间又没有了,这让他十分沮丧。

现在,他们已经踏上艾茵大道,这条路是由联合国提供资金修成的,今天还能在路旁看见美国的杉树、法国的白杨和来自中国的柳树,当然,也能看见呼啸而过的、飘在各种军车上的,甚至,插在战刀上的国旗。皮斯喜欢色彩,曾经在大学研究过莫奈和凡·高,但是,他对用在国旗上的色彩不感兴趣,他觉得那些色彩把世界简单化了,也复杂化了。

皮斯从不和别人说起这些,即使男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也选择沉默。他的祖国如今像路边遍体鳞伤的汽车一样,破烂不堪,各种零部件恨不能把对方灭绝殆尽。过来一支部队,其中一个士兵还向拉维吹口哨,拉维躲到皮斯身后,皮斯的手放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

皮斯说不出这是哪国的部队,如今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外国的持枪者,说不清到底哪个国家在支持哪个队伍,甚至谁也说不清谁是谁的敌人。战争让皮斯措手不及,他的孩子不能轻易出去和别的孩子玩耍,他的妻子受伤住在医院里,正等着他和儿子去探望。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修车了,尽管路上到处都是被炸坏的迈巴赫、威兹曼、林肯甚至法拉利,每次看见它们他会忍不住惋惜,但是,他不敢轻易去碰这些车,他知道这些瘫痪在路边、草坪和田野里的每一辆车随时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和他爸爸不一样,他从不炫耀自己的成就,尽管他的确接触过很多名车,他帮助本国世界赛车冠军改装过一辆高性能赛车,但是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面对汽车,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师,在夜晚或者回家的路上想象从他身旁开出的诺斯莱斯、男爵在世界上奔跑,心里是安然的。现在战争剥夺了这种快乐,他有时为自己曾经维护过的车有些焦虑——他在电视新闻中发现,一辆用于自杀性爆炸的克利奥很像他给改装了司机副座的轿车,这让他很长时间不能安宁。

“爸爸,那是反坦克火箭筒,那是火焰喷射器……”拉维等部队走远小声说。

皮斯制止了他。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一支特种部队,应该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很快,就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不知道哪股力量的领袖人物要死了,与此相比,一栋被毁掉的楼、一片被烧焦的林木显得无足轻重。尽管盖一栋楼需要多半年的时间。长一片林木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而毁掉这一切不过几秒!

他不知道拉维是从什么时候对武器开始如此敏感的,但这显然不是皮斯愿意的。他记得拉维更小的时候是喜欢画画的。在他只有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画了一只鸟,这只鸟的翅膀显然是不对称的,一边大一点,另一边小一点。这件事皮斯当时注意到了。因为他发现拉维在画第二个翅膀的时候尿裤子了。他记得那是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拉维的妈妈去公司上班了,他用了十七分钟收拾房间和准备拉维去幼儿园的物品。他生怕拉维从床上掉下来,特意在床边放了枕头。还给了他一些安全卫生的玩具,包括一个涂鸦本和一盒蜡笔。他实在无法计算拉维这第一张画所用的时间,因为他看到拉维的时候拉维已经吃力地完成了鸟的第一个翅膀。他前倾着小小的身子,肥肥的嘴巴很用力地噘出去,胖胖的小手笨拙地勾勒着,金黄色的头发在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明亮。

拉维是在什么时间发出只有在尿急的情况下特有的呻吟的,他不得而知。当时他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他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漂亮的儿子在创造奇迹。他在那一瞬间忘记了时间。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他记得很清楚,他帮助拉维换下衣服用了三分钟,为拉维洗澡用了二十七分钟,洗衣服用了三十四分钟,准备午餐用了四十六分钟,帮助拉维吃饱用了五十八分钟,因为拉维总是试图把比萨放进嘴里,但是,不锈钢餐具不是很听他的安排,不时从他手里滑落,每次都要皮斯花费一些时间为他捡起来重新清洗,他记得拉维把叉子弄到地板上这一次,他花了十二分钟完成了清洗和帮助他正确使用这个过程。安抚他午休也是很费心思的事情,他必须唱一首他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催眠曲——

互相安慰的人们

请不要睡去

深深的湖底响起无辜者的挽歌

金色的花朵随着挽歌起舞

这是他妻子给拉维唱的,是在战争刚爆发的那一年唱的,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是在哪里学会这首歌的。他每次听到这首歌时都会感伤,这感伤是无法用时间治愈的,像水一样渗透在血液里,日夜流淌。他偷偷学会了这首歌。

那天中午,拉维的小嘴嚅动着睡着了,皮斯也困了,从唱催眠曲到拉维进入梦乡,他用了七十二分钟。

皮斯看着依然没有情绪的拉维,感觉有些恍惚:这就是当年那个长着花骨朵一样的耳朵、有着鲜明肉窝小手、哭声比鸟鸣动听一万倍的孩子吗?生命多么复杂啊,被时间精确框定和分割,少一秒都不能延续和成长。小拉维身上每一根头发都是时间无限累积的硕果。皮斯感到有些得意,他精心记录了养育拉维的曼妙细节,他感冒发烧时的咳嗽、他学习走路跌倒时的哭泣、他举着冰激凌在沙发上打滚的憨态,包括他第一次发出笑声的那个夜晚,郁金香开了,他的妈妈诧异地听着仿佛天籁一样的声音,不明白这长着一张小老头一样小脸的婴儿是怎样发出这么响亮的笑声的。

然而时间可以记录过程,却不能记下全家人为此付出的努力,他和他的妈妈甚至他的爷爷为他的成长所付出的一切被时间深深埋没了。他和他们一样,希望他能亲近美好的东西——音乐、花朵和美德。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对武器发生浓厚的兴趣。从来没有想过!

一切都改变了,空气中飘着好像永不能

淡去的火药味。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过原来正常的日子,孩子可以上学,他可以在菩提树下看书,和朋友研究巴比伦时代的河流。然后开着车去二百多里外的海边游泳。

他忽然想起了面包,战争以来他把冰箱每天都塞得满满的,生怕哪一天不能出门买到面包。是的,刚才的特种部队肯定会给这个国家带来更大的灾难,他应该再储备点生活必需品。前面不远就有一家超市,那里还能买到面包、香肠和拉维爱吃的烤鸡。他决定去采购,刻不容缓,趁着别人还不能预见到即将到来的灾难,他要抢在前面把一切都准备好。

拉维已经接着往前走了。拉维还是第一次穿着黑色的丧服,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玻璃一样透明,这使他小小的后背看起来格外秀挺迷人。皮斯想拉住他的手一起走,他不能让拉维离自己太远,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孩子危险就在身边,甚至不敢告诉他妈妈已经负伤住在医院里,这好像是告诉孩子这个世界不可信一样。这对孩子是残酷的。他希望战争能尽快结束,尽管他知道孩子其实已经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

“爸爸,我们的车呢?”拉维接过皮斯伸出的手问。

皮斯没有告诉拉维,现在大家都不敢开车,轿车容易被袭击,所以他们只能步行。他说:“你……你妈妈把车开走了。我们还有一段路,必须要快一些,知道吗?”

他们经过家电商场,那家曾经红火的印度首饰行已不见踪影。绕过欧亚巴咖啡屋就要到家,他和妻子就是在这家咖啡屋相识的。那天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喝多了,他撞倒了一个女孩,后来的事情并不浪漫,他和她约会,在河边接吻,然后让这个女孩怀上了拉维,成了他的妻子。现在这家咖啡店已经颓败,门脸上留着不久前枪战的弹痕。再往前就是几家服装中心,没有战争的时候,他有时会陪着妻子去转一下。他想起妻子在生下拉维之后过生日,看上了一件咖啡色的丝质围巾,但是,由于要价昂贵舍不得,他和妻子回到家后独自溜回来,悄悄预支了薪水把围巾带回家。其实生活没有什么,只要你忍耐和坚持就能美好,皮斯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皮斯始终认为值得为家人忍耐和付出。当初,他和妻子每次转这些商店都要走上几个钟头。那时候他会觉得疲惫,而现在能多走一分钟都是奢侈的。

再有几分钟就可以穿过这些曾经红火的快餐店了。这里现在连一点香味也没有了,而过去只要从这里过的人都能被老式熏鱼和土耳其肉串弄得馋涎欲滴。一切都在丧失,无可挽回。皮斯想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都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他只想和儿子尽快回家,喝一杯咖啡,看望自己的妻子。

他算计过,正常走路到家要需要二十五分钟,如果拉着拉维大约需要延长五分钟左右,购买食品需要五分钟,这是战时,一切都不可预测,他打算在十五分钟之内到家。他和拉维用了四分钟来到离得最近的超市,拉维像以往一样很兴奋,往购物车里放了四块巧克力,六秒钟;一袋膨化饼干,八秒钟,三代酸奶,三十二秒钟;一听可乐,十二秒钟。皮斯则选了面包、火腿和方便面,用了四十七秒钟。拉维还在果冻前挑选,但他们时间紧迫,容不得任何放纵,皮斯催促拉维拿了一包开心果赶紧结算出门,前后不到三分钟。

拉维还在东张西望,然后用手指着前面。皮斯立刻看到了希乌拉,希乌拉趴在六楼的窗户上向他们招手。皮斯的心情愈加灰暗,他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往前走。他刚走了几步,希乌拉就扔过来一个玻璃水杯,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皮斯很愤怒,抬头看着希乌拉,希乌拉捂着嘴,示意他不要说话,皮斯有些莫名其妙,注视着希乌拉,但丝毫没有减慢脚步。希乌拉的手指向前方,做了一个向下的姿势,这个姿势是说被杀。希乌拉在威胁他,这让他怒火中烧,他决定不再理睬希乌拉,再也不回头。

是的,绕过欧亚巴咖啡店,穿过一个宽敞的居民区就到家了。现在他们还大约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周围少有的安静,没有行人。风很微弱,如果不看菩提树颤抖的叶子根本感觉不到风的存在。阳光也很温暖,看不出战争的伤痕。街道肮脏、杂乱,但是,依然能看到当年宽阔、平坦、伸向四面八方的轮廓。拉维捡到一个子弹头,这让他很不耐烦。

“扔掉!”他命令拉维。

拉维不情愿,小声说:“这是新型SA80A2卡宾枪,很难得的。”

“扔掉!”皮斯再次命令拉维。拉维迟疑着,把子弹扔到远处。

拉维垂头丧气,跟在皮斯身后。

浪费了二十六秒!这二十六秒改变了一切,然而皮斯无能为力。

他们离咖啡馆越来越近了,街上依然没有一个行人和车辆。他忽然有些紧张,他觉得这种超常的清静隐藏着危险。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爸爸,这种枪可以安装战术灯。”拉维炫耀地说。

“够了!任何时候武器都是人类的敌人。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回家,别让子弹碰到我们。”皮斯愤怒地说,“你最好快一点。”

然而来不及了,枪声突然从他们面前响起来。皮斯看见从一扇窗户里探出一个人头,旁边有一管黑色的枪管。枪声就是从那里传来,几乎同时,从树旁、广告牌子后边和各种能够掩护的物体旁突然出现了穿不同军装的人。

皮斯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枪战。他的确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面对面的战斗。一方躲在居民楼后,另一方显得很被动,只有几棵树和一个垃圾箱作为掩体,子弹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密集,相反,倒是有些稀稀拉拉,有些像受潮的鞭炮,很无规则地炸响。他看见对面有人倒下了,这边也有人在嚎叫,这声音与其说让他害怕,不如说让他震惊,他只是片刻愣怔就赶快拉着拉维躲进咖啡馆。

“爸爸,卡宾枪,那是汤姆森卡宾枪。”拉维小声说。

皮斯急忙捂住了拉维的嘴。皮斯也看出来了,这不是正规军,应该是两股敌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武器都是东拼西凑的,绝大部分是二战时期的枪支。但是,又怎么样呢?什么枪支最终目的都是结束人的生命。皮斯拉着拉维躲到吧台后面,但皮斯知道这并不安全,新式武器可以无孔不入。

希望上帝能在,希望上帝能看见我的拉维,他只有八岁零六个月十三天。皮斯心里祈祷。皮斯抬起头,好像能看见上帝在头顶一样,但除了灰白色的天花板他什么也没看见。

咖啡馆里光线晦暗,桌子在颤动,壁画上一名男子的眼睛好像在流血。皮斯觉得这个曾经充满舞蹈和香水味道的地方如今挤满了火药和灰尘。他被挤压得喘不上气来了。

他真懊悔,应该在路上走快一点,那样就能错过这个该死的巷战。不,是希乌拉,是他把时间给耽误了,这个该死的希乌拉,非要让他改装什么汽车,现在好了,他和拉维走投无路了。应该还有那只该死的鸟,那肯定是一只恶毒的鸟,是罪恶之神来引诱拉维的。现在怎么办?怎样躲过这场灾难?

“上帝,该怎么办呢?”皮斯已经在哭泣了。

“爸爸,他们会杀了我们吗?”拉维抹去皮斯的眼泪问。

“我不知道,拉维,我真的不知道。”皮斯哭着说。

“死亡很可怕吗?”拉维又问。

“是的,我的拉维。我会祈祷上帝让你活着。上帝啊,看看我的小拉维吧。”皮斯哭泣着喊。

“可是,我的爷爷死了,他并不痛……”拉维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击声,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吧台上仅有的几个酒杯突然弹跳起来,有一个杯子砸在皮斯脚上,拉维惊呼了一声一头扎进皮斯怀里,一声不吭了。

皮斯听见混乱的哀号,有人中弹了,而且不止一个人。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人们高呼口号的嘶哑嗓音。

“也许快结束了。”皮斯心里祈祷着,抱紧了拉维抖动的小小身子。

时间过了很久。皮斯觉得自己从对时间有了概念以来,时间第一次以块状的力量挤压了他。从前时间是细碎的雪花和春天细小的雨滴,他在几十年看着父亲修表的过程中修炼了对于时间的高度敏感,他能很快把一切过程精确到秒,包括一片树叶飘落的时间,雨滴击打窗户的时间,拉维打哈欠的时间,而现在,时间已经变成冲决而下的泥石流,裹挟着巨大的石块奔涌而来,把皮斯的一切感觉都淹没了。

“也许不该去买面包,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皮斯看见了拉维旁边的食品袋,忽然被这样的想法所折磨。他如果能坚持一天只吃一顿饭,那就用不着耽误那宝贵的二十六秒。

二十六秒,多么价值连城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十七秒,如果提前二十六秒,他和拉维现在应该正在家里,哪怕是正在换下拖鞋和丧服也是无限幸福的。时间在计算生死的时候又恢复了本来精巧的面目,让皮斯闻到了家里牛排的香味。

人们好像走远了,周围安静下来。皮斯轻手轻脚地猫腰站起来。拉维也想和他一起过来,被他制止了。他独自走到门旁,从玻璃缝隙往外看一的确没有一个人了。

“感谢上帝!”皮斯嘘了一口气,轻声说。他轻声呼唤拉维,让他也过来。拉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手里还提着那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食品袋。皮斯急忙接过来,把拉维藏到门后。

“爸爸,一颗子弹打到人体需要多少时间?”拉维突然问。

皮斯吃了一惊。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在学习二战史时看过一份对比资料:德国98k步枪——子弹初速810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枪口动能3730焦耳,美国M1步枪——子弹初速853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枪口动能3567焦耳;AK47突击步枪——子弹初速710米/秒,表尺射程1000米,枪口动能1980焦耳。那么一颗子弹到达人体的速度只能用毫秒。

一秒等于一千毫秒,一个人的一生谁会想起使用毫秒?

“这不是你想的问题。”皮斯对拉维说。

皮斯准备走出咖啡馆了。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

“爸爸,你看,”拉维小声说。

皮斯看见了,那些人并没有走开,战斗并没有结束。皮斯的心又提了起来。

“费恩,爸爸,费恩。”拉维突然喊道。

皮斯也看见了,是他们的邻居费恩,一个在去年的爆炸中失去听觉的女孩。皮斯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可以肯定,她没有看见那些躲在掩体后边的武装分子,她听不见枪声。

拉维突然挣脱开皮斯的手,向门口冲去。皮斯急忙拦腰把他抱住,脚下食品袋里的罐头、饮料发出激烈的响声。他急忙和拉维一起趴下,子弹穿过玻璃门在吧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前后不到一秒!紧接着咖啡厅的窗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小拉维惊得一动不敢动了。

皮斯知道已经暴露了,危险近在眼前。他们能不能活着就看上帝了。

“爸爸,我的弹壳是费恩给的。”拉维眼含着泪说。

“拉维,不要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皮斯抱紧拉维,小声说。

这时,他透过玻璃门最下面的缝隙看见对面的一蓬灌木后伸出一支枪管,那支枪管就是对准费恩的方向。他急忙把拉维的头埋进自己衣服里,他实在不愿意让孩子看见这种场面。

枪管距离费恩大约七十米,他无法计算从枪响到费恩倒在地上的时间,太快了,快得让一切都措手不及。

皮斯眼前一片黑暗,他觉得那颗子弹是向自己飞来。

很久,皮斯才恢复思维的能力。现在,费恩死了。如此简单,一个小小的、红枣一样精制的小玩艺就轻易地结束了费恩的生命。毫秒,只能用毫秒,多么短的时间啊,短到可以忽略不计。毫秒通过子弹结束了需要用年月来计算的生命,这就像一片树叶砍伐了一棵树一样不可思议。皮斯绝望了,他感觉即将飞来的已经不是一颗子弹,而是成千上万子弹飞瀑一样倾泻而来,他再也不可能躲过去了,可是他的拉维呢?他只有八岁。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拉维。”

拉维回过头来,蓝色的眼睛很像他的妈妈,鼻子像他的爷爷,当然也像他,他延续了他们家里的所有人。而今天,此刻,这个家庭的一切都将彻底终止了。

皮斯被即将到来的灾难击败了,他跌落进绝望的深渊无力自拔。他把拉维藏到身后,希望用自己的身体能够掩护拉维,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排子弹呼啸而来。皮斯没有听到打到自己身上的枪声,当然,他永远也不知道,有八颗口径为7.62mm的速射机枪M134射出的子弹击中了拉维小小的身子,这是世界上转速最快的机枪。

[责任编辑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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