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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军犬黄狐的最后一次冲锋

2010-07-06沈石溪

爱人坊·金版 2010年11期
关键词:军犬哨所黑狗

沈石溪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上,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退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它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下午,贾排长牵着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告别时贾排长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

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黄狐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悄悄地潜回哨所,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

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黄狐很快便找到了黑狗的弱点,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一开始黑狗便频频进攻,两只前爪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避开对方的锋芒。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是一般的草狗扑腾这么一阵子早瘫成一团泥了,黄狐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

“停!”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

“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雨点似的皮带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向营部跑去。

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端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瞧着它吃,还会念叨:“唔,你是功臣,多吃点,饱饱地吃,不够我再给你添。”

它知道胖厨师对它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它并不喜欢他。它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

它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于是又一次潜回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哨所的人们,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

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還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儿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成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口气了。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地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弧形攻击是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撕咬。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便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

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这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得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把它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特工队员的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左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又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黄狐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再退缩。

隆隆炮声,把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光,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的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得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小跑着。

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了山谷。它拼命追上去,终于在半山坡上追上了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

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达着,竭力想掙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音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全部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之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能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责任编辑:紫雨无痕zayz200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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