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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2010-07-04章诒和

读者 2010年16期
关键词:陈琳花生米电话

2009年10月31日,我刚由乌鲁木齐返回北京,就得知歌手陈琳自杀的噩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就是我认识的“陈姑娘”。

除了陈琳的前夫沈先生,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认识她,且是朋友。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到望京小区看望由重庆来的学者王康。客人太多了,多到谁也不认识谁。夜幕降临,大家围坐在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长桌前吃饭。突然,一个年轻女士把众人排开,一定要挤到我的旁边。

她坐下了,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陈琳。”这名字太平淡了,平淡到和她身上那件白布衬衫一样。

旁边的主人做补充:“陈琳是流行歌手,挺有名气的,是我们重庆人。”

“我叫章诒和,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

“章老师,我知道你。我读过《往事并不如烟》,多好的书哦!”

我吃惊不小,一个流行歌手能读罗隆基,看史良,琢磨储安平?“真的吗?我非常感谢。”说罢,埋头吃饭。

没几分钟,我发现陈琳的位置空了。人呢?毕竟我和剧团、戏班打过多年交道,知道演员的情感状态。我放下筷子,跑到卫生间。果然她在那里,把脸埋在盆池里,用手不断撩着自来水,冲洗自己的眼睛。她在流泪,在哭泣……

“陈姑娘!”我轻轻地叫着。

她回转身,眼里挂着泪,脸上全是水,非常可爱。她说:“啊,‘陈姑娘,多好听!章老师,你以后就这样叫我吧。”

之后,她向我解释,自己喜欢哭。高兴,要哭;难过,也要哭。现在哭,是高兴,因为意外认识了我。

我说:“你太年轻,成熟的艺人都不这样。”

“我不年轻了,都三十多岁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餐桌旁。重庆菜太辣,我能吃的只有放在眼前的油炸花生米。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临时有事,只得匆匆告辞。

等电梯的时候,陈琳跑来,说:“章老师,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就这样,我们手机短信往来频繁。她一天能发送十几条,每一条的落款都是“陈姑娘”。

一天,陈琳来电话,说要送我一件小东西,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她亲手做的。我一下子蒙了——自失去所有亲人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最喜欢的?我们约定在友谊商店的咖啡厅碰面。陈姑娘来了——旅游鞋,运动服,布挎包,墨镜,素面,短发——任谁也猜不出她是个有些名气的歌手。

她说她早到了,不过是坐在汽车里等我。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只喝矿泉水。话没说上两句,她就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口袋,打开口袋,取出一个日式小陶碗,双手递到我的眼前,说:“章老师,你打开看看吧。”

揭开碗盖:五香花生米,装得满满的。顿时,我联想起在望京小区的餐桌上,我只吃花生米的情景。“陈姑娘,你这样用心,我该如何谢你?”

后来,我拿一条英式图案的丝巾作为回赠。她闹起来,说礼物太贵重,自己所赠不过是一碗花生米罢了。因为不公平,所以是绝对不能收的。不容分说,我把丁香紫颜色的围巾绕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自己去照镜子,说:“不好看,管保退货。”

她乖乖地去了,笑嘻嘻地回来,红着脸说:“真好看呢。”

我很感动,她性情率真,称她为“姑娘”,是叫对了。

我们多次在咖啡厅碰面。陈琳送我的光碟,里面是她的演唱专辑。她还告诉我,她在学习英文,幻想着能去美国专门学习流行音乐。

自打听说我是一个人生活,陈姑娘就一百个不放心了。她天天发短信,问我早餐吃了吗,午餐吃的是啥,晚餐准备好了吗。我被盘问得像个罪犯,一日三审。一天,她打来电话,说马上开车来接我,家里炖了一锅鸡汤,鲜死了。

她把丈夫介绍给我。沈先生很客气,将敞亮的客厅让给我俩聊天,自己则躲进书房去了。家中的摆设,简单却不失精致,角落里有高尔夫球杆、网球拍。我觉得,陈琳的生活过得已经很爽了。

不久,她无意中得知我的脚崴了。这下子,她比我还急,非拉着我上她家去住几天,说有个好按摩师等着呢。

一次,我们谈到子女对待父母的问题。她讲出自己多年的苦恼。我说:“任何父母都是有缺点的,甚至是过失。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而孝敬老人则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所谓孝敬也很简单,比如,你看到重庆明天的气温是40摄氏度,能不能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家人?碰见大风大雨,能不能打个电话,提醒他们关好窗户?其实,父母要求子女的并不多,一声问候,就足以让他们眼泪汪汪。”陈琳很快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但是,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她同样也这样关心我,只要北京刮风、下雨、高温,陈姑娘的短信就来了:关上窗户没有?衣服穿暖了吗?煮绿豆汤没有?有一天,陈琳打来电话,让我猜她在干什么。我说:“你太难为人了。”

她不无得意地说:“母亲病了,我在医院陪伴呢!”

2006年,我送给陈琳一本刚出版的《伶人往事》。她读后对我说:“和过去的艺人相比,我很知足了。但是在技艺方面与老前辈相比,那差得太远太远了。我今后会努力,要把歌唱得更好。”

我问:“怎么才算好?标准是什么?票卖得好就算好?上了央视就算好?还是获了奖就是真的好了?”

一连几问,她沉默了,表情变得很复杂,困顿又茫然。我知道陈琳有四川清音和扬琴的功底,于是,鼓励她走自己的路。她说,自己现在也有点喜欢京剧了。我建议她先学梅派。没几天,她就在电话里给我唱《贵妃醉酒》——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一出手,就像那么回事。人生的痛苦,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的失败,而是他人无端的成功。我甚至觉得鼓励陈姑娘上进,乃是绝大的错误。因为一个非顶级的歌手,越是有雄心,就越艰难,并潜伏着覆没的危险。

我也有对不住陈姑娘的地方。一次,她打来电话,正逢我与别人商谈事情。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能不能先说到这里?”

旁边的朋友插话,问:“什么人?”

“一个歌手。”

“你还认识歌手?”对方惊呼。

我大概忘记了挂断手机,陈姑娘肯定听见了,因为她好几个月没理我。她该生气!

陈琳的热情如滚开的水,纤弱如纷飞的絮,温柔如缠绕的藤。一旦迎面扑来,叫人猝不及防。她急切地把爱分送给朋友,也急迫地渴望被爱。在今天这样的社会,陈琳的多情就非常令我担忧。

我们从来不谈婚姻、爱情问题,恰恰她的危机就发生在这里。陈姑娘匆忙再婚,让我吃惊不小。我觉得她不是在重拾爱情,而是在寻找依赖。离婚后的陈琳,害怕孤独与寂寞,于是,寻找新的爱情,便成为她自我逃避的方式。而依赖,很可能就会被利用或彼此利用。这是最危险的!难怪有人说:“爱可以拯救,也可以毁灭。”问题是当陷入爱情的时候,狂热中你能分得清是拯救还是毁灭吗?果然,婚后没几天,陈琳与丈夫就发生尖锐的冲突。激情消退,大梦方醒,她赠房、赠车的种种慷慨,都成为证明自己愚蠢的注脚。草率又失败的再婚,使她感到无比的悲愤和羞耻。那段时间,她几乎中断了与好友的一切往来。

婚姻的破裂和事业的艰难使陈琳不能自拔。何况,艺人从来都是掩饰真实的自我,而把笑脸、身段、歌喉以及所谓的光鲜、轻松、快乐抖擞出来。他们那种无法向外人道来的凄凉、困顿、痛苦和无奈,从某种程度上讲并不亚于打工仔。加之,陈琳性格内向又倔强,苦撑门面,苦水自咽,这就使得她格外痛苦了。一切都有限度,超过了限度,陈琳决定撒手!

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初冬的夜晚,陈琳做了自我了断,从九楼纵身跳下。陈姑娘把歌唱到黄泉路上,把爱弄得血肉横飞。离世的时候,她结婚刚刚三个月,这也使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年轻的岁月。“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等待着那最后孤独。”万万没想到,陈琳成名曲中的两句歌词,像谶语一样应验了。

死亡是她最后的歌,也是最后的绽放,像蒲公英,貌凡而内秀,色素而至纯。花谢成絮,随风而逝,便再无踪影了。

此刻,外面飘着雪,路灯幽暗,我的心特别凄凉。

(齐爱琴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四手联弹》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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