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现实说

刘索拉

人处于热恋中时，是最有侵占性的。热恋中人都忍不住要抓住朋友没完没了地诉说自己的恋情：把对方说出花儿来，缺点也是优点，优点更是隆重，情人完美无缺。听别人诉说恋情，基本上属于白搭工夫，因为这种题材是不容讨论的；请热恋中人来聚会，纯属浪费空间，因为在他们眼里，谁都不存在；替热恋中人着想，是白贡献大脑，人一热恋，都是把脑子挪到裤裆里去了，跟他们说话等于面对半个大脑。

别劝失恋者。失恋者越跟朋友诉说失落，就越跟自己过不去；朋友们越帮着责骂负心的一方，失恋者听了越是拱火儿，回家就越想不通：连这么个混蛋都能把自己给甩了，可见好人不能当，天下没地儿讲理去。是呀，正如所说，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甩了？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种混蛋，说话不算数？这混蛋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混蛋？就算是他们两个人臭味相投，那我的优点都白长了？好人都白活了？就算我们俩不是一路人，那白头偕老的人必须是一路的吗？天下的男女都是混蛋！都是狗男狗女！闹了半天就我一个人是好人。还劝我得想开，多新鲜呀，也是那种混蛋！

一旦有了新爱情，大家就都忘了老爱情的伤疤。治爱情伤痛最好的药是爱情，被爱情一抚摸，马上忘了被爱情痛打的时候。热恋中人是在天堂里过日子，只不过那天堂是气儿吹的，热恋一过，两个人就都从天堂上掉下来：谁都不认识对方，还得在一个房间里糗着；谁都懒得说再见，就渐渐互相习惯了；最后有这个人觉得多余，没这个人觉得寂寞，见多了这个人又生气——旧病复发。

婚姻对爱情的惩罚就是婚外恋。两个人天天都互相惦记着，但现实挡着他们相见，或是见到了还得装做没事儿人似的。干脆忘了不可能；身边的人又不能取代对方；好不容易见到了，各自心里干烧；最后各自回到圆满的家庭，看着自己的老伴儿，发呆。

不再有爱情的夫妻还必须要过下去，犹如活剐。各自看着对方就生气：恋爱的时候对方放个屁都是轻松可爱的表现，现在爱情过去了，对方所有的表现都是在扰乱你的生活治安。要是没有这个人，连外面的空气都新鲜得多！怎么早没发现这个人这么烦人？跟这个人过怎么这么没劲？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多毛病？说出来的话怎么这么不入耳？生活习惯怎么这么别扭？闹了半天从前的好处都是装出来的。就算是还有什么优点，为这点儿优点就得一辈子忍受这个人吗？

有的人愿意爱上一个比自己更弱的人，这样可以有一种当伟大情人的满足感。但当爱情过去之后，伟大情人面临的就是最难处理的情况：甩了对方，对方就垮了，自己就是王八蛋。为了不当王八蛋，只有伟大到底，一辈子咬牙坚持。千万别自问：我这辈子怎么办？当伟大情人是一份事业，伟大称号是那么容易得的吗？爱情上的伟人基本上就是烈士。

你不爱对方了，但是对方爱你，这是幸运还是倒霉呢？

（芳草摘自作家出版社《口红集》一书，图选自吉林文史出版社《1cm》一书，〔韩〕金材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