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从严
2010-06-25刘乐艺
刘乐艺
A
每当杨晓梅拧我耳朵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便自觉地用耳朵牵着她,来到洗衣机旁,将竖在边上的搓衣板放平,然后双膝一曲。杨晓梅就松开了手,我就在耳朵从发热到疼痛的过程中坦白交待问题。
这块搓衣板是母亲年少时用过的,据说是外婆的遗物,已有近五十年的历史了。尽管纹路早已摩擦得模糊不清,但跪在上面的滋味却是很不好受的。
三年前,我和杨晓梅结婚不久,母亲查出肺癌晚期。住院之前,母亲找出这块珍藏的搓衣板。用双手托着对杨晓梅说,梅梅,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杨晓梅强忍伤心,乖巧地接过搓衣板,妈,你说啥呢?母亲接着拉过我的手放到杨晓梅的手里,泥猴,也交给你了。显然,母亲在交代后事,但慈祥的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慌乱。我却受不了,眼泪哗哗向外流。杨晓梅也跟着红起了眼圈,别这样,妈,您没事的,我和泥猴,会很好的,您放心。住院不到三个月,母亲就驾鹤西游了。临终前,母亲抓着杨晓梅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梅、梅梅,搓、衣、衣、板……杨晓梅伤心地哭,妈,我知道、知道。
我十分困惑,一块普通的搓衣板,母亲为啥念念不忘如此看重呢?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我才略有所悟。杨晓梅,母亲不愧是“老石油”,艰苦奋斗一辈子,临终还向你托孤,传给你搓衣板,要你牢记传统,勤俭持家,照顾好丈夫,当贤妻良母。搓衣扳,传家宝呵。自母亲逝世后,杨晓梅变了,变得趾高气扬了。此刻,她一脸阴笑,放屁,妈的意思老明白了,是在叮嘱我,一个女人,要拿出权威,治好家、管住丈夫,你如犯错,家法伺候。搓衣板,妈赐我的尚方宝剑呢。母亲走了,这个家就是杨晓梅的了。她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女人,母亲喜欢她,就是相中这一点。但我没想到,一个四肢发达的粗蛮女人竟有如此的智慧,将母亲的用意曲解得为我所用且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果真,以后的日子,杨晓梅只要认为发现了我的劣行,就到处找搓衣板,以“母亲的临终嘱托”为名,行使“家法”。
后来,杨晓梅干脆将搓衣板放在显眼的洗衣机旁,一是警示威慑,二是她施暴时免了寻找的麻烦。
不是我心狠,你要长记性呢,泥猴,跪在搓衣板上。就是跪在母亲面前呢,你知道么?杨晓梅说。
知道,我满不在乎,老姐。
杨晓梅与我同年同月生,大我十天。
对杨晓梅这种母老虎,我总是用嬉笑与她周旋。
严肃点,谁和你嬉皮笑脸?杨晓梅说。
于是,在双膝的疼痛中,我就严肃起来,严肃地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从三十多岁守寡,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成人,多么不容易呵。跪在搓衣板上的感觉,就像依偎在母亲宽厚的怀抱里,再委屈也不觉委屈,再掉价也不觉掉价。
我要感谢杨晓梅呢。
是她,隔三差五的惩治才让我没有忘记母亲,使我懂得,服从杨晓梅就是服从母亲,承受杨晓梅的斥责就是聆听母亲的教诲。
所以,每次跪搓衣板,我没有抗拒,没有反感,还能找回远逝的温暖与亲情。
B
我怀念母亲。
但我对她不是没有意见,没有看法。
二十三年前,我刚三岁,父亲被从天车蹦出的大绳击中,从几十米高的井架上摔下来,粉身碎骨。晚婚晚育的采油女工、我的母亲以三十五岁的年华为父亲守节,为我尽责,因此,我比一般的独生子女更显金贵,调皮捣蛋“泥猴”似的童年不知让母亲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职业学院一毕业,母亲求单位领导、找上级工会,最终以“照顾工伤死亡职工子女”名义,为我正式分配了工作。这点,母亲的表现可圈可点。但在我的婚姻问题上,母亲则大错特错了。在没经我完全同意下,以速战速决之势,三个月内让我和长得五大三粗的采油女杨晓梅走完了相识、定婚、结婚的程序。我理解母亲,她身体一直孱弱,她要为我的将来做出安排,找个身体强壮、能干朴实、会理家务的女子照顾我,到时她走也安心。结婚前一天,母亲叮嘱我,泥猴,你和晓梅要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你从小娇惯,不懂事,今后,要多听晓梅的,料理好这个家。否则,我死了也……
我赶紧制止母亲,点头同意,尽管是违心的。母亲,这一辈子太苦太难了,我不能让她有太多的牵挂与担心。
就这样,在母亲错误的决策中,杨晓梅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为了母亲,我认了。
然而,调皮的本性不能因结婚成家而消失。母亲活着时,我尚能收敛。母亲不在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表面上,我是很怕杨晓梅的。
实质上,我是我行我素的。
两年多来,我犯过很多错,常常关掉手机、夜不归宿,惹得杨晓梅像个母亲一样到处打听、寻找。回家后,杨晓梅瞪着眼、叉着腰,又吼又叫,最后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放在搓衣板上,指着母亲的遗像,泥猴,这一晚你他妈都干什么去了,当妈的面,坦白,交代,说!
从小,我就很会编故事,任何时候周围都有一群狐朋狗友,众星捧月,听我白话。但我从不敢在母亲面前编故事。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不敢。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即使面对镜框里的母亲,也不敢隐瞒一点一滴。于是,就向站在母亲遗像旁的杨晓梅老实交代所犯的一切。
老姐,就这些,要杀要剐,您请随。我无耻地将脑袋伸向杨晓梅。
对于我的坦白。杨晓梅一贯不讲从宽政策,而是从严处罚。一般问题,吵一通甚至撕扯我几下就算了;严重时,罚跪的同时宣布实行经济制裁,不让我口袋装一毛钱,人穷志短嘛,我就不能为非作歹了。但杨晓梅从来不在床笫方面制裁我,甚至还要慰劳我。强壮结实的女人,都他妈骚呵。也许,是怕失去我吧。话说回来,我也没犯什么大事,都是在一个女人基本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每次,案件审理完毕,杨晓梅总会亲切地将我从搓衣板上拉起来,撩起裤腿,不停地抚摸我压得发紫的膝盖,你他妈还疼吗?眼圈就红了,看在妈的分上,饶了你这一次。接着,唉,很像那么回事地叹一口气。
我心里就笑,这骚货,很会这一套呢。
记得,小时候,母亲揍了我后,总会泪脸贴着我的屁股蛋,伤心地哭,那才真是一种亲情一种温暖一种爱呵。
谢老姐恩宠,下次,不敢了。
去你的,坦白痞子。杨晓梅笑了,你呀,他妈的什么时候长大呀。
杨晓梅这种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不会复杂的温柔,但从主观上还是很疼男人的,只是过于简单了点。说心里话,我并不爱她,可也不明显地排斥她。我决不能让母亲死不瞑目,在地下不得安宁。婚姻中的男女,凑合吧,维持吧,谁不是这样呢?何况,杨晓梅一直像母亲一样,在饮食起居上细心周到,使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挺滋润的。
甘蔗,只能一头甜呵。
C
可这一次,我把事情搞大了,不是跪一次搓衣板就能解决问题的。
前面我说过。本来,我只要发挥发挥编故事、讲瞎话的能力,是完全可以蒙混过关的。上
幼儿园时,我嫌阿姨们教的故事不过瘾,将其改编精彩后讲给妈妈听。使妈妈孤寂的心田充满甜蜜。再说,一个被杨晓梅定性为“坦白痞子”的人,偶尔撒次谎。她自然不会怀疑。但跪在搓衣板上,我就是不想撒谎,宁愿让杨晓梅“坦白从严”,也不想侥幸“抗拒从宽”,该咋办就咋办。
事,坏就坏在一帮铁哥铁姐们身上。
那天是周六。中午和五个男女死党在心悦大酒楼喝了酒。接着又打了一下午勾级。晚餐又灌了一肚子啤酒。有个兄弟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哥们,姐们,开房,今晚,他妈,不回去了!打钩级一般都是三男三女,本来就很暧昧。大伙跟着吼,好呵好呵。
一个小兄弟将身旁的娇妮推到我怀里,就怕泥猴不敢,他家母老虎会灭了他。
娇妮色迷瞪瞪,对,泥猴、不敢、不、敢。
趁着酒劲,我大叫,你敢,我就、敢!
娇妮勾着我的脖子,娇滴滴,猴哥,我有、么、不敢、的,早他妈、就、敢了。
说起娇妮,我就想流泪。从上高中时,她就喜欢我,本想等我“职大”毕业后嫁给我的,不想母亲主导了我的婚姻,她痛苦了一阵子,随便嫁了人,一年前又离了。我总觉对不起她。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但从没出过轨。
下半夜彻底清醒后,娇妮贴着我的胸膛。猴哥,我知足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什么也没有说。心想,怎么就没把住呢。毁了、毁了呵!
清晨,铁哥铁姐们鸟兽散,我惴惴不安打开家门。
杨晓梅披着衣服,迷糊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翻开盖的手机。
看来,她等了我一通宵。
我腿肚子颤个不停,大气不敢出。
回来啦?杨晓梅站起身,两眼死死地盯着我。
对不起,晓梅。由于害怕,我嬉笑不起来,也没喊她老姐,径直走到洗衣机旁,放平搓衣板,打算跪上去,自罚。
不必,坐下。杨晓梅一反常态,不吵不闹、不愠不火,昨天,都干啥去啦?
我坚持跪在搓衣板上。
心想,犯了天条,该跪,一点不冤屈呵我。
在宾馆和哥儿姐儿们打牌。小声小气,我说。
杨晓梅问,晚上呢?
和、和……即使再不要脸皮。我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说呀,不可能又打了一通宵勾级吧,做都做了,有么不敢说的?杨晓梅冷冷地,你不是挺能坦白的吗?
无路可走,彻底坦白吧。
和、和、和娇妮……我结结巴巴。
算你还有种,没有抵赖,你脸上身上的亮粉早就告诉我一切。杨晓梅突然爆发,滚、滚出去,你他妈,滚出去!一下瘫倒在沙发上,肥胖的身驱无声地抽泣,沙发倒很配合,发出有节有奏的咔嚓声。
昨天打牌时。我时不时盯着娇妮看,她脸上头发上散落五颜六色的晶亮小颗粒,将人时的打扮点缀得光彩动人。想不到一夜的缠绵,这些亮晶晶也跑到我脸上身上了,连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呵。
化妆品哪。
我赶紧从搓衣板上站起来拉晓梅,老姐。我错了,我有罪,罪该……
我想故伎重演,开展痞子运动,化解危机。
杨晓梅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瞪着眼珠,射出两道光柱,吓人,嘴角抽搐,一脸惨白,你、少来、这、一套、套。随即大嚎,婆婆呀,有负重托,我管不了他,管、不、了……话没说完,扑通一声,摔倒在沙发边,不省人事。
我一边推她喊她一边拨打120……
D
杨晓梅在医院呆了一个礼拜,我精心伺候了一个礼拜。杨晓梅沉默了一个礼拜。
不说假话,直到现在,我想努力发现,也觉察不出杨晓梅身上有什么吸引男人的亮点,但想想杨晓梅在我家的点点滴滴,又觉得她的确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好妻子。她乐意嫁到我家,孤儿寡母,粗茶淡饭,无一丝一毫私利可图,我搞不懂。恐怕主要是和母亲的缘分以及普通人的情感吧。母亲临退休那一年,采油站分来一个胖姑娘,人朴实,又能干,尤其与母亲投脾气。母亲离开岗位前夕,找她说定,将来,做我的儿媳妇!嫁到我家后,她将家里里外外料理得有条不紊,将母亲照顾得贴心贴肺。母亲住院抢救输血时,她说外面的血不干净,她是万能血,坚持抽她的。我过意不去,说,抽我的吧。她推开我,你太瘦了,我胖,血好,硬是去血站抽了400cc,感动了医院上上下下的人。母亲去世后,她全心全意、事无巨细,担负起家庭的全部责任。应该说,杨晓梅作为儿媳和妻子,绝对没有什么错。
倒是我的一系列劣行。与她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娇妮告诉我,杨晓梅出院后,她去看过她。
娇妮说,她向杨晓梅赔不是,再三表白,无意破坏你们的家庭,一切已成往事,请梅姐原谅,也放泥猴一马,他人不坏,你们会幸福的。
娇妮说,杨晓梅嘴角始终挂着笑,对她很客气,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娇妮,你和泥猴的故事,我早听说过。杨晓梅说。
娇妮,我做人太简单,原以为记忆是可以用时间和事物来冲淡的,原以为信念、诺言可以让人坚守的、完善的,可惜,我错了。起码,泥猴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杨晓梅说。
娇妮,男人和女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许多事很难判定谁对谁错的。我不打算怪你。杨晓梅说。
娇妮,泥猴人挺坏,但不可恶。我比谁都了解他,但不表示我可以原谅他。做人,有的事,是不可以马虎的;有些坚守,是不可以放弃的。杨晓梅说。
说到这里,娇妮哭了。
杨晓梅比我强,泥猴,想办法,去求得她的谅解吧。娇妮哽咽地劝我,你是孝子,别、半、途、而、废……
但靠在洗衣机旁的那块搓衣板,却不翼而飞了。
哀,莫大于心死。
我知道,杨晓梅不会再让我跪搓衣板了。
我们之间完了。
在杨晓梅的死硬坚持下,我们办了离婚手续。破天荒,我亲手为她准备了晚餐,请她,她答应了。
晓梅,敬你,谢你,也代表母亲,这些年……我举杯,挺伤感也挺自责。
杨晓梅一饮而尽,泪如泉涌。
泥猴,你他妈的真愚笨,谁要你坦白。你为什么总是坦白、坦白,你难道不知道。我一根筋呵,眼里揉不得沙子,即使坦白,也要从严、从重处理的。你他妈,知道的!
泥猴,你他妈的真阴险,从一开始就不爱我,一切都是为了你母亲。你浪荡恶习不改,故意制造坦白,用坦白激怒我、伤害我,左右我,就是为了达到让我主动提出离婚、背弃母亲的目的!坦白,是你蓄谋已久的阴谋,你暗算了我!
泥猴,你他妈的真不是男人,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撒谎、不诡辩?每次整你,我心里都在对你说,别坦白、别坦白,别用坦白摧残我,你什么都不承认多好呵,让我蒙在鼓里多好呵,我就会感到满足和幸福,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泥猴,你他妈的真不是人,欺负人,明知我在意你、爱你,你……
泥猴,你他妈的真是个傻冒儿,有福不会享,还自以为聪明,和我这样的女人过一生,你能吃亏到哪里去?
泥猴,你他妈的真整个的不孝之子,婆婆呵,对不起,不是我无能,是您儿子太狡诈……
杨晓梅把我搞懵了。
同时,也把我搞清醒了。
我这才明白,我原来真就是这么一个混球儿、王八蛋,一个居心叵测的伪君子。
杨晓梅离开时,简单地清理了些衣物,带走了那块蕴藏母亲千言万语、无限寄托的搓衣板。
甜酸苦辣也好,恨爱情仇也罢吧。
搓衣板。是一段多么值得记忆的青春时光呵。
(责任编辑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