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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坐姿

2010-06-09

缤纷家居 2010年6期
关键词:床面弧形坐姿

孟 晖

至今,在日本的和式居室当中,还会配有一种类似板凳的小巧家具,供人在榻榻米上斜倚,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中国起居风俗的遗痕。晚到周代,就已经有“几”这种家具专供人坐、卧时倚靠之用了。两组支足架起一个窄长的平面,就是“几”。因此“几”是个象形字,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宇最早出现的时候,仅仅是指用以凭靠的家具,不含“小型桌案”的意思。正是由于几的这种功能,所以古人也习惯于将其称为“凭几、“隐几、“倚几”。

值得注意的是。在古时的正式礼仪中,凭几乃是安设在人体的正前方。这与那个时代的起居方式有关,人们总是坐在铺在地面的席子上。在讲究礼节的场合,则必须采用跪坐的姿态,这时,人体重心前倾,所以,如果在身前放—只凭几,将双臂平放在几面上,就会给上半身一个合适的支点,化解下半身所承受的一部分压力。因此,无论公私场所,凭几都是必不可少的家具,围绕着它也产生了相应的礼节。政治场合也罢,民间聚会也罢,都是位尊、年长之人的席上才设放凭几,凭几的材质、装饰也区分等级。

根据东汉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的观点,我们今天最常用的三个字,“凭”、“居”、“处”,都与古代用几的风俗有关。“凭”是“依几也”;居字本应为“尻“:“処(处)也。从尸几。尸得几而止也。”这就是说。居的古字本为“尻“,就是人(“尸”)靠着几而坐这一生活方式的象形。而处的古字为“処:“止也。从攵几。攵碍几而止也。”“処(处)”就是人在跪坐状态,小腿部分(“攵”)向前伸到有几的地方为止这一人体形态的象形。汉语中至今频整使用的三个字,都来自人们使用几这一风俗的象形,这就更见出几在古代生活中的重要和普遍。

尤其应该注意的是“居”的古字和古义。“说文”在释“尻(居)”时意味深长地提示到:“《孝经》日:‘仲尼屁(居)。尻(居),谓闲尻(居)如此。”清代学者段玉裁对此有一段详细深入的注:“此释《孝经》之尻(居)。即‘小戴之‘孔子闲居也。郑‘目录日:‘退朝而処(处)日燕居;退燕避人曰闲居。闲居。而与曾子论孝,犹闲居而与子夏说恺弟君子。古《孝经》之尻(居)谓闲処(处)。闲処(处)即凥(居)义之引吼但闲妞(处)之时,实凭几而坐,故直日‘伸尼尻(居)也。如此谓尸得几。“段玉裁说得清楚,古代经典中屡屡提到孔子“居”,“燕居”或“闲居”,包括《论语·述而》日:“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这里的“居”,不是今天语言中“居住”、“居家”等等含义,而是指非常具体的生活状态——“凭几而坐。四川成都青杠乡东汉墓出土有“讲学图”画像砖,非常生动具体地再现了汉代儒师授学的场面,其中,儒师端正地跪坐于席上,面前放置着一张几。(在这张几上,还覆盖着织物,忠实地反映了当时冷天在几上盖几中的风俗。)这位老师把双手合拢在袖管里,就是所谓“抄着手”、“袖着手”,然后把手和双臂都放置在几面上,向着恭坐两旁的弟子们循循授教。这一画面,大致很接近孔子与弟子们相处时的场景。因此,明白了古人凭几而坐的起居风俗,明白了“居”之原字“凥”的含义,会有助干我们重新去亲近孔子,去想象他当年“高山仰止”的风标。

古“几”的实物在考古发掘中并不罕见,典型如西汉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一件漆几,正是由两组支足支撑起一个窄长的平面,每组支足各由四条细棍组成。有意思的是,这两组支足又备有长、短两种类型,可以根据实际需要随时拆、装变换。所以“遣策”中称其为“漆画木变机(几)”。推测起来。短支足可能是供人在席上半坐半卧时使用,也就是“闲倚”的状态。实际上,古人在私下独处的时候,喜欢将身体彻底放松,此时就会将几置于体侧肋下的位置,侧靠上去。这种例身斜倚的姿态,在古代有个专门的词汇用以形容——“隐几”。与“隐几”相对,“凭几”则是指正身而坐的端正姿态。因此,如果君主接见臣下或者主人在见客的时候,采取了“隐几”的姿势,那就是很不敬的态度。孔子即使在家中闲居的时候,在与弟子通过对话的形式探讨人间正道的时候。也总是保持“凭几”的状态,正反映出他作为君子的教养,用今天的话说,我们的万代先师,首先是个纯粹的绅士。

在长期使用中,人们为了适应身体舒服的需要,不断对几改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几已经变成了一种很特殊的形式:几面缩减成了条棍状,呈弧形,相应地,在弧形几面下安有三个外撇的支足,足端一般都做成兽爪状。三足几往往称为“曲几”,其弧形的几面环绕着人体,无论是搁置手臂还是倾靠身体,都让人感到更舒适、更自在。于是,这个时期的艺术中的贵族人物形象,都如《古帝王图》中的陈文帝那样,穿着士大夫的时尚服饰。身前放置一个三足几,一只手扶在几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柄麈尾或如意,俨然一副正在清谈的模样。从中可以看到,这时期,人们的坐姿已经改为盘腿而坐了,但几置于身前,用以搁置双臂的形式却还没有变。也正是在东晋南北朝时期,顾恺之等伟大艺术家创造出了“隐几忘言”的维摩诘这一不朽形象,通过让化身为汉族士大夫的维摩诘采用斜倚着三足几的散漫坐姿,展现这位辩士蔑视世俗礼节的超迈境界。

“维摩诘”是晋唐艺术中最经典的艺术形象之一,有意思的是,也正是敦煌唐代壁画中表现的维摩诘题材透露了凭几使用方式的转化——从东晋时代起—直斜放在这位智者身侧的三足几,到了唐代后期,却被转而安放到了他的身后,维摩诘的身姿也由斜倚改为后靠,也就是说,三足几变成了靠背!显然,随着高足坐具的出现与普及,人们改为垂足而坐,坐姿的重心发生改变,因此催生了“靠背”的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则是,虽然坐榻仍然是普遍使用的一种重要家具,但,人们的坐姿习惯已经改变了,跪坐被彻底放弃。即使在坐榻上,也都是采用身体后倾的姿态,结果,在传统生活中。竟出现了专门施之于座榻上的独立靠背。这种独立靠背最初就是三足曲几。但在后来发展成为精致的“折叠式靠背”。

明代的《遵生八笺》中对于此种“靠背”有非常清楚的介绍:用木料制成一个椅背式的框架,其中用细藤丝编成柔软舒适的衬面。把它安装在一个活动的支架上,通过调节支架,而随意改变靠背的倾斜程度,以适合坐姿的需要。这个独立的靠背可以随时放到坐榻上,也可以随时取走,不用时还可以折叠收藏。显然是一种非常优秀的设计。

实际上,这种靠背还有一种更精巧的形式,就是让支架的底框发展为一个薄椅面,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不带支足的折叠式轻便靠椅。出游时,把这种轻便椅折叠成一个三叠的方形框架,可以很方便地携带。途中,只要选任何一个比较高的平面,就可以将轻便椅打开,置于高处,供人坐下休息。当然,这种轻便椅一旦装上四个椅足。就是至今仍然流行的可调节式躺椅,古人称之为“倚床”。实际上,早在北宋时代,就出现了以同样原理形威的可调节式活动床!沈括的《忘怀录》中对之有清楚的介绍:

把一张大床的一半床面都做成活动的形式,床面用藤丝、麻绳等编成,以便轻软透气。这半扇活动床面——书中称为“子面”——的底边通过活轴嵌在床的中央部位。活动床面的背面安有撑架,与之对应的床框上则开有五个槽口。将支架依次撑在这五个槽口内,就会让活动床面形成五种不同的倾斜角度。一旦将活动床面彻底放平,则与另一半床面形成齐平的平面。这时便是标准的睡床了。

这种床被宋人称为“醉床”。实际上是古人注重养生的观念的产物。沈括指出,醉酒时不宜直接躺下,而应把床上靠背撑在最高档,倚坐休息。待酒意稍退,就把靠背放低一些,如此逐渐将身体放平,最后才彻底平卧下来。有意思的是,醉床还设计有活动扶手——在床的两侧各凿一对圆孔,另外制作两个尺寸相当的两足几,只要将两足几插八床边圆孔,就形成了可以放置手臂的“隐几”。

凭几、靠背之类传统家具形式对于现代生活是否还能有些意义?清代人的设计创新尝试或许堪供借鉴。在一幅表现康熙皇帝读书的宫廷肖像画中,可以看到,古老的三足曲几的几面被加以扩大,形成了一个弧形的小桌面。这件弧形小桌安置在皇帝的身前,恰是一个很小巧的书几,足以将书籍乃至文具之类放置其上。我们这些买了床上用折叠小桌架、电脑架,却屡屡感到它们的长方形桌面很不舒坦的当代消费者,大概也很希望能像这位清朝天子一样,拥有一件弧面的床上用小架几。另外,晚清绘画大家任伯年的《饭石先生像》中,两足几被大胆地夸张为红色圆拱形的造型,简直就是最前卫、最简约风的概念式设计穿越到了一百多年前!我很愿意也拥有这么酷的一架凭几,可以靠在上面看影碟,煲电话,发呆,总之干一切浪费人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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