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受美学视角看《诗经·蒹葭》的四种英译文
2010-06-06李巧珍
李巧珍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 英语系,河南 洛阳 471003)
1.引言
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s),又称接受理论,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兴起于德国,后来发展为一个重要的文艺流派,其代表人物是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的汉斯·罗伯特·姚斯 (Hans Robert Jauss)和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接受美学探讨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如何重建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姚斯认为,“文学史的更新,要求建立一种接受和影响的美学”(姚斯,1987:26),文学史不应该局限于研究作家生平及作品,而应该考虑读者对作品的接受、理解及阐释。传统的翻译研究或者是以作家为中心,或者是以文本为中心,而接受美学强调意义来源于读者和文本的相互作用,翻译研究应该重视译者这个特殊的读者在翻译过程中的所起的作用。本文主要是从接受美学的视角来分析《诗经·蒹葭》的四种英译本,以探讨译者的翻译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译者所发挥的主体性。不同的译者根据自己的“期待视野”对诗中的“未定点”、“空白处”进行具体化,对诗的意义作出了不同的阐释,因而产生了不同的译文。
2.接受美学的重要概念
“期待视野”是姚斯接受美学理论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概念,然而姚斯并未在其著作中给“期待视野”一个明晰的定义。后来研究接受美学的学者根据姚斯的论述,给这个术语赋予不同的意义,Robert C.Holub认为“期待视野”指的是“一个超主体系统或期待结构,‘一个所指系统’或一个假设的个人可能赋予任一本文的思维定向”(1987:341),周宁和金元浦认为“期待视野”指的是“阅读一部作品时读者的文学阅读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者先在结构”(1987:6)。笔者根据姚斯著作中提及的有关“期待视野”的描述,认为“期待视野”可作两种理解。狭义上而言,指的是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标准或者诗学传统,由文学作品的体裁、风格、主题、形式、叙事角度等组成。这是接受者在以往的阅读体验中所形成的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欣赏要求和欣赏水平。广义上而言,它指的是接受者的生活经验、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和思想、道德、行为规范等,这是由其所处的历史社会环境决定的。它决定了读者对所读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取舍标准以及他阅读的重点,也决定了他对作品的基本态度与评价。
姚斯更多地借鉴了阐释学的理论,接受美学的另一领军人物伊瑟尔则更多地受到了茵格尔顿的现象学美学的影响,伊瑟尔提出的“空白”这个概念就来自于茵格尔顿提出的“未定点”(placesof indeterminacy),他认为“空白来源于文本的未定性”(译自Iser,1978:182)。 首先来探讨一下茵格尔顿提出的“未定点”,“未定点”指的是“文本中所描述的对象没有具体确定的部分或者方面”(译自Ingarden,1973:50)。这种未定性在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作者是不可能穷尽对人或者事件的方方面面的描述的,“未尽之言”总是存在的。伊瑟尔受此启发,进一步发展了“未定点”,提出了“空白”,他认为,“空白”指的是“文本整体系统中的一个空缺”,空白“打破了文本的可联系性”,造成文本中内在联系的中断 (译自Iser,1978:182-183)。“未定点”针对的是文学文本局部具体某个点的理解,而“空白”针对的是文本中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系。
这些“未定点”、“空白”是刺激读者发挥自己想象力的催化剂,也是读者参与文本意义构造的开始。读者要想理解文本的意义,就必然要填补这些“未定点”、“空白”,也就是读者的“具体化”过程。“未定点”必然伴随着未定性,而“未定性则指语言、结构、意象和主题等方面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胡开宝、胡世容,2006:11),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必然对于文中的模糊歧义处具体化,消除歧义,变未定性为确定性。“空白”意味着联系的中断,文本的连贯性也遭到了破坏,同时也提供了多种联系的可能性,不同的解读方式,读者依据自己的美学体验、生活经历、思维方式、观察习惯等来重新连接这些中断的联系,来获得文本的意义。
3.从接受美学视角看《诗经·蒹葭》的四种英译本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泗。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
(金启华,1984:274-275)
《蒹葭》是《诗经》中的名篇,意境优美,意蕴深厚。但也是颇有争议的诗篇之一,因其含糊歧义,意象模糊,其中一些“未定点”、“空白”也刺激了读者丰富的想象力,他们根据自己的期待视野,来填补这些“未定点”、“空白”,给予这首诗不同的阐释。下面就来分析一下四位译者是如何阐释,翻译这首诗歌的。
这首诗歌分三小节,每个诗节的第一行分别是“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蒹葭指的是芦苇,这一点四位译者的理解基本上是一致的,关键是其后的 “苍苍”、“萋萋”、“采采”,古书上的解释大多是说形容芦苇茂盛,陈奂:“《广雅》:‘苍苍,茂也。 ’”(金启华,1984:275),而其后的“萋萋”、“采采”的意思同“苍苍”,都是用来形容芦苇的茂盛。但是后来有的学者认为这三个叠词是对芦苇色泽的形容,因此,这三个叠词是“未定点”,既可指芦苇的形态,也可指芦苇的色彩。若指形态,具体指的是芦苇的高大,还是指芦苇长的密集?指色泽,具体指的是哪一种颜色,绿色、黄色、白色,还是其他颜色?译者在翻译时,不得不对这些“未定点”进行具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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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雅各(James Legge)的译文,既提到了芦苇的颜色,又提到了芦苇的形态,颜色是墨绿色(dark and green),形态是高大浓密(thick and tall),极言其茂盛状,他所描述的季节,从芦苇的色泽——绿色来看,当属春季。
庞德(Pound)的译文,用“dark”一词,可能是墨绿色的芦苇密密匝匝连成一片,使人觉得色调很暗,虽然只用一个色泽词,确也表述了芦苇丛密集的形态,用词精练。而后面用“chill”来修饰芦苇,季节转入秋季,芦苇在瑟瑟秋风中带来阵阵寒气,写出了季节的变化,从春季转入秋季。庞德的翻译与他自己的期待视野有关,庞德是意象派诗歌的杰出代表,他的翻译也带有鲜明的意象派的风格。意象派要求诗歌必须凝缩、精练,呈现的意象准确鲜明,用词简洁明了。庞德仅仅用“dark”一词,简练地表达了芦苇的茂盛和色泽。
许渊冲的译文则有别于传统的解释,他只是描绘了芦苇颜色的变化,从春季的绿色(grow green),到秋季的白色(turn white)。“蒹葭苍苍”和“蒹葭萋萋”之间的联系中断了,构成了“空白”,许渊冲根据自己的理解来重建它们之间的联系,认为联系在于体现了季节的变化,体现了寻觅“伊人”时间之漫长、寻求之艰辛。
汪榕培的译文中,芦苇的颜色始终都是“绿色”,形态是“茂密高大”(thick,dense,tall),似乎描绘的是春季的芦苇,“蒹葭苍苍”、“蒹葭萋萋”和“蒹葭采采”之间是并列的关系,没有时间的变化。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是千古传颂的佳句,自古以来存在多种解释。主要是“伊人”对于读者理解来说,是一个“未定点”,“伊人”究竟是男是女?“伊人”相貌如何?“伊人”与诗人的关系如何?
从四位译者的译文来看,理雅各和庞德把“伊人”的性别理解为“男”,而许渊冲和汪榕培则理解为“女”,叙述者的性别是“男”。
理雅各的译文:“Him,the man Ihave in mind,By this water Ishould find.”
理雅各曾在译这首诗时说过,“这首诗读起来很像谜语”,“有人告诉他,如何去找那个人,看起来容易找,就是找不到”(许渊冲,1992:58)。 理雅各把“伊人”的性别理解为“男”(him,theman),叙述者的性别是“男”。如何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呢?如果这首诗是谜语的话,那么理雅各的谜底,从他的翻译来看,这个“伊人”应该是圣贤之人。之所以作出这样的理解,与他的期待视野有关。他来中国传教时,发现中国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基督教很难渗入他们的思想,他决定先了解儒教的经典著作《诗经》,“只有彻底地掌握了中国人的经书,亲自考察中国圣贤所建立的道德、社会和政治生活基础的整个思想领域,才可以说是与自己所处的地位和担任的职责相称”(Legge,《中国经典·前言》,转引自顾长声,1981:189),因此“理雅各所看重的是诗经的文化价值,即《诗经》中所蕴涵的伦理道德价值体系和政教功能”(李玉良,2005:63)。倘若翻译为爱情诗,那这首诗歌的政教意义何在?理雅各的理解,贤良之才难觅,上下求索而不得,暗喻统治者应重视人才。
庞德的译文:“Whatmanner of man is this? Lost? ”
庞德的译文把“伊人”的性别理解为“男”,好像是在寻找一位迷路的人,叙述者和“伊人”的关系不明。
许渊冲的译文把“伊人”的性别理解为“女”,叙述者和“伊人”的关系是恋人关系。这体现了译者自己的审美体验,他说:“大多数中国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至于描写的那位恋人是男是女,意见不统一。杨译本用‘他’,而我的译本用‘她’,大多数中国评论家和我的观点是一样的。”(许渊冲,1992:58)许在翻译的过程中,根据自己的理解,对“伊人”的外貌也给予了补充,他认为,“寻觅之途愈加艰辛和遥远,他的寻觅就越显得无望,佳人愈不可接近,她显得越美丽”,据此理解,许用“bright”、“fair”来形容佳人的美丽,对伊人外貌长相的填充亦在情理之中。
汪榕培的译文把“伊人”译为“my love”、“she”,可见“伊人”的性别是女,她与叙述者的关系是情人关系。这与译者对这首诗的期待视野有关,汪认为“这是一首怀念情人的恋歌。诗人向往意中人,但可望而不可即”(汪榕培、任秀桦,1995:518)。
4.结论
本文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比较了《诗经·蒹葭》的四种英译,通过比较发现不同的译者由于自身期待视野的不同,对原诗中的“未定点”、“空白”了作出不同的解释,在翻译的过程中体现了自己的主体性,丰富了原诗的意义。因此,翻译研究不能按照传统的“信”或者“忠实”的标准来评判译文的质量,应该鼓励多样化的译本,把重点放在追寻译者的翻译过程上,而不是孤立、静态地比较译者的原文是否忠实地再现了原文、再现了作者的意图。
[1]Iser,Wolfgang.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 [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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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Legge,James.The Book of Poetry-Chinese Text with English Translation [M].Shanghai:the Commercial Press,1931.
[4]Pound,Ezra.The Classic Anthology Defined by Confucius [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
[5]姚斯,霍拉勃著.周宁,金无浦译.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6]许渊冲译.诗经(中英文版)[Z].长沙:湖南出版社,1993.
[7]许渊冲.中诗音韵探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8]汪榕培,任秀桦译.诗经(中英文版)[Z].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9]金启华.诗经全译[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
[10]胡开宝,胡世容.论接受理论对于翻译研究的解释力[J].中国翻译,2006,(3):10-14.
[11]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89.
[12]李玉良.理雅各《诗经》翻译的经学特征[J].外语教学,2005,(5):6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