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薛凤与清华学者的从政
2010-06-04刘宜庆
○刘宜庆
金岳霖28岁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金岳霖认为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所谓“独立进款”,简单说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依附于任何外在势力,才能真正做到学术自由。不做政府的官员,才能做真正的知识分子。清华大学教授群体,多是秉持这种信念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但在20世纪30年代,清华大学的教授有一个从政的热潮。这可能是“九一八”事变后,一些清华教授不满足于做一名躲在书斋里的纯学者。1935年12月,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蒋廷黻应蒋介石约请,担任行政院政务处长。蒋廷黻说:“我之离开清华,并不是由于失望,而是因为当时国内的局势日渐恶化,对日抗战已不可避免,因而应政府号召参加抗战实义不容辞。”
《浦薛凤回忆录》(三册)浦薛凤著,黄山书社2009年6月第一版,65.00元
此时清华同仁对蒋廷黻入阁并不看好,“有的人以为政治是污浊的,党同伐异,倾轧排挤,弄得不好会身败名裂,劝他不应跳入这个‘火坑’;有的人以为他应当保持学者清高的地位,以在野之身议论政事,鞭挞政府。”众学者颇不以为然,唯有胡适能体谅,在蒋廷黻赴南京就任前,赠他丁文江的两句诗:寄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还比在山清。胡适期望他能做“‘面折廷争’的诤友诤臣”。
七七事变之后,民族面临危急存亡的时刻,又有清华学者从政,抱着共赴国难、为国效力的想法,为国家做事。1938年1月,清华大学电机系主任顾毓秀出任教育部政务次长。在长沙临时大学以及从蒙自初返昆明,浦薛凤两次接到好友邀请他从政,被他婉拒。1939年3月,浦薛凤飞渝从政,从此开始,担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7年。浦薛凤的女公子浦丽琳在《浦薛凤回忆录》代序中说,“因爱国心切,应国家召,以学者身份从政。”浦薛凤自己也说:“此批教授投身政界,大抵系属短期性质,及俟服务告一段落,多数仍回大学执教研究与著述。”
一旦走向仕途,从政之后,可能就和自己的设想不一样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抗战胜利后,浦薛凤历任善后救济总署副署长、行政院副秘书长、中央大学教授。1948年秋,浦薛凤不顾妻子陆佩玉的反对,任台湾省政府秘书长。1948年秋天,浦薛凤已经嗅到这个秋天特有的萧瑟意味,他已经预料到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倾覆,从南京飞台湾赴任,大概有为自己留后路的心理。他的所感所思以及人生选择,和时局有关,他的内心想法,更堪玩味。反复默诵韦庄之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又想起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之句,百感交集,口占一绝:
六朝如梦感飘零,夜不成眠月照棂。
见别俱难心味苦,不知何日再归宁!
浦薛凤特别指出,“宁”语义双关,一指南京,一指学者书斋生涯的宁静。浦薛凤选择从政是清华学者中的一个标本。吴相湘曾用“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来形容蒋廷黻,用来形容浦薛凤亦可。浦薛凤自己也说:“不论从政执教,予均保持学以致用之信念,努力以赴,衷心无愧。”
在西南联大时期,清华学者(出身清华或曾执教清华)从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除了浦薛凤,还有叶公超、陈之迈、罗隆基、王化成、沈乃正。清华政治学系最为集中,浦薛凤、陈之迈、罗隆基、王化成、沈乃正都是该系教授。有人戏称联大政治系为“升官系”,经济系为“发财系”,无论是张奚若,还是钱端升,一直坚持用“政治学系”,强调一个“学”字。张奚若明确指出,不以培养政府官员为办学目标。有一次政治学系主任张奚若在联大迎新会上讲:“如果你们来政治学系目的是想当官,那你找错了地方。国民政府不大喜欢西南联大的政治学系。如果你来此的目的是想当一个学者,我可以老实地告诉诸位,四年的时间培养不出一个学者来。你在此读四年书,可以获得一些基本知识和读书方法,毕业以后你可以独立继续钻研。”他对毕业班的学生说:“毕业后希望你们能继续研究政治学。为了生活需要自然要找工作,那么可以教教书。最不希望你们去做官。”
西南联大初期,政治学系教授集中离校从政,《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写到政治学系时也提及了。张奚若所讲是不是有所指呢?当时教育部规定大学系主任以上领导人员,一律要参加国民党。张奚若和陈序经拒不填表,他们身上体现了不党不官的学者风骨。浦薛凤等人从政,从另一侧面也反映了联大教授来去自由,联大之大。学术自由,兼容并包,可看作联大的学统;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可看作联大的道统。
《浦薛凤回忆录》中追忆清华园早期的通才教育,那是一代学者的前尘往事,今人读之,要缅怀历史深处的旧梦了。三册《浦薛凤回忆录》姗姗来迟,披露了清华大学一个世纪的变迁。蒋廷黻在晚年曾对陈之迈说:“在清华大学教书时代是我生活中最愉快的一段。”浦薛凤也应如此,他对清华一直有一种感恩之情。1958年,梅贻琦在台湾任“教育部长”,浦薛凤说,“月涵师坚嘱予担任‘政务次长’”,正是出于对清华的感情,浦薛凤辅助梅贻琦。同样,出于对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的尊重,浦薛凤等人在梅贻琦病倒时发动清华校友募捐,并庆祝梅校长三十年掌校之贡献。
再回到清华学者从政这个话题上来。为何从政对于学者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立德、立言、立功之传统文人之理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传统入仕之心理,起到了作用,尽管这些从政的清华学者留学欧美,接受了西方的政治文明,并以此为业在大学教书。政坛的权力场,好像具有强大的磁力,吸引了诸多优秀的学者参与。但政治又犹如巨大的黑洞,吞噬掉一些优秀学者的纯粹性和独立性。抗战结束后,王云五应国民政府的邀请,出任经济部长,制订了在中国经济史上著名的“金圆券”货币政策,导致通货膨胀、民怨沸腾。王云五也因此被中共列为“战犯”。1948年,张伯苓接受考试院院长一职,可谓晚节不保,由此“一脚踩进臭水沟”,成了“前朝遗老”,1949之后,备受冷落。
曾在清华大学执教的叶公超,在外交部长任上卸职后,被限制自由,连重上讲坛都不可得。清华出身的远征军名将孙立人,在台湾被蒋介石释兵权,囚禁,失去自由长达30年。《浦薛凤回忆录》第三册《相见时难别亦难》也写及孙立人的处境。浦薛凤从政,似乎如鱼得水,但其未失去一个学者的本色。1962年,浦薛凤应邀到美国讲学,此后12年,桃李春风海外栽,1997年逝世。浦薛凤的人生经历和顾毓秀类似,两人都以高寿终,晚年享誉学界,桃李满天下,又以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擅长古典诗词创作。
选择留在大陆的清华园学者,他们的历史命运和人生遭际,更令人深思。1949之后,即使纯粹的学者如金岳霖,也难免和政治发生瓜葛。知识分子要和旧我决裂,政治用清楚的界限给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做了一番价值清理,“洗澡”之后,方能过关。1952年,高校调整,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精华尽去,成为理工科大学。1957年反右,曾在清华大学执教的学者潘光旦、罗隆基、费孝通被打成“右派”。1966年“文革”,梁思成等清华学者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抄家,批斗。至此,清华大学的学统和道统已不复存在。
一个世纪的风云激荡,一个世纪的历史沧桑,以匡正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从政者,多被政治磨去了棱角。像浦薛凤这样由学者从政,出入风波里,又能全身而退颐养天年者,可谓凤毛麟角。
曾在清华大学历史系求学的赵俪生,后来成为历史学家,在“反右”中也被打为“右派”。为什么中国的知识分子老是被吸引到政治中去呢?赵俪生在回答美国学者舒衡哲的提问时,写下这样一首诗:
死亦无别语 愿葬君家土。
倘化断肠花 犹得生君家。
赵俪生说:“他们不能摆脱做弃妇的角色。无论他们怎样被遗忘,怎样被弃逐,怎样被虐待,他们都对君主怀有忠贞之心,都要死在君主附近。”这恐怕是他们从政后命运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