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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遗民诗人吴嘉纪友情诗的“冷”与“热”

2010-05-31满忠训

电影评介 2010年19期
关键词:遗民友情意象

一、友情诗的“冷”的外在表现

吴嘉纪《陋轩诗》所反映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其间有对民间疾苦的描绘,有对清军血腥屠杀的暴露,有对故国家园的深切怀念,有对往日友情的温情回顾。

而友情诗[1]在吴嘉纪《陋轩诗》里占有很大的比重。其中所反映的“冰雪冷”的格调值得注意。这些友情诗少了唐代赠别诗的达观开朗,而多了一份“冰雪冷”的风格。关于吴嘉纪诗歌的“冰雪冷”的风格,前人多有论述。如陈鼎《留溪外传》云:“野人著《陋轩诗》一卷:字字如入冰雪窑中,读之令人畏冷。”[2]周亮工《吴野人陋轩诗序》云:“展宾贤诗竟卷,如入冰雪窖中,使人冷畏。”[3]《陋轩诗》吴周祚序云:“故其为诗,冰霜高洁,刻露清秀,不得指为何代何体,要自成其为野人之诗而已。”[4]《陋轩诗》汪懋麟序对吴嘉纪诗歌评价用了“幽峭冷逸” [5]四个字。然而这些是就整个吴嘉纪的诗歌而言,而我们认为吴嘉纪诗歌的友情诗“冰雪冷”的氛围的营造也相当浓厚,如《怀汪舟次》:“不觉一年尽,凛冽闭空馆。愁至又逢夜,夜长岁翻短。前日君前来,乍使贫家煖。萍叶依藻丝,风波易飘散,村村梅花开,江山雪飞满。”诗歌的环境是清冷的,只有朋友的到来给人些许的温暖。又如《送方而止》:“出郭朔风吹敝裘,亭皋东望使人愁。隋宫绿酒离前饮,鲁国青山老去游。寒背群飞夕照,霜砧何处捣残秋?欲攀柳增惆怅,黄叶萧萧落马头。”朋友的远去只能增加诗人的惆怅,这里他选用了一系列的意象:朔风、亭皋、残秋、霜砧、柳、黄叶、马头。这些都是作者的精心选择。他是想通过这些来表达自己对朋友远去的悲伤之情。其间也有自己身世之感与故国之痛在内心的沉淀。

纵观这个《陋轩诗》,吴嘉纪选择的意象大都是清冷的。我们可以列一个表格把那些意象罗列出来,这样可以更清楚看出作者的审美选择: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陋轩诗》的评价:“其诗风骨颇遒,运思亦复劖刻,而生于明季,遭逢荒乱,不免多怨咽之音。”[6]这也难怪王渔洋在《陋轩诗序》云:“古淡高寒,有声出金石之乐,殆如郊、岛者流。”[7]但这种孤寒意象的选择仅仅是效“郊、岛者流”吗?这一点早有争论。特别那些“怀亲忆友”的友情诗虽在意象的选择有“冰雪冷”的风格,但其间的内蕴不能仅仅用“古淡高寒”之类的几个字就能概括的。《陋轩诗》陆廷抡序云:“吴子诗自三事而之外,怀亲忆友,指事类情,多缠绵沉痛。”[8]实际上,这种“缠绵沉痛”正是其友情诗真正的内蕴所在。

篇目 诗句 意象《送王黄湄之海陵》 海水孤城暗,霜风一雁鸣。 海水、孤城、霜风 、雁《送汪左严归新安》 松枝樵采尽,猿声月下哀。 松枝、猿声《七夕同诸子集禅智寺硕公房,再送王阮亭先生》泊船寻古寺,秋萤飞夜野田。草深去途隐,处处生寒烟。古寺、秋萤、深草、寒烟《送吴俊庄归湾 》 昭昭西山月,流光及路衢。亲爱从此隔,怅望双飞凫。西山月、月光、飞凫《赠徐式家》 黄叶一飘落,故柯难再识。 黄叶、故柯《康山宴集,送王黄湄游豫章》 猿狖啼深夜,江湖正暮春。 猿狖、暮春《重阳后二日寄赠汪三韩》 霜降众芳歇,时菊生意饶。孤花挺穷秋,天地何寂寥!众芳、菊、天地《旅怀二首,赠亡牧公》 嗟哉命一缕,灯前听子规。 灯、子规《送吴仁趾》 后夜酒醒思旧伴,乌啼残月不胜愁。乌啼、残月《怀钱湘灵》 萧条万杆竹,念君羁此间。 竹《送张菊人明府归江南,因邀泛宴溪,登天妃山顶,分韵三首》两岸杨花落,送君搔白头。衰年憎别路,斜日恋扁舟。杨花、斜日、扁舟《寄子期》 可怜离别处,夜夜猿声寒。孤月更来照,七絃无人弹。猿声、孤月、七絃

二、吴嘉纪友情诗的“热”的内蕴

吴嘉纪诗歌在朱则杰先生的《清诗史》和严迪昌先生的《清诗史》都有介绍,并作出了相关的评价。不过朱则杰先生主要从诗歌主题、诗歌艺术、异同基原三个方面入手,对顾炎武和吴嘉纪的诗歌进行了对比。他认为“相对来说,表现民族气节最突出的是顾炎武,反映民生疾苦最突出的是吴嘉纪”。 [9]对于吴嘉纪的友情诗,朱则杰先生提及较少。而关于吴嘉纪的友情诗,严先生只用了很短的文字加以说明。他这样说:“《陋轩诗》的价值还应数它大量的哀生悼死的交游友情诗。这数十百首涉及一大批遗民寒士的长篇短章,无论其认识意义、诗史价值或审美品鉴,均不亚于著名的《王解子夫妇》等歌行。”[10]

对于吴嘉纪友情诗,我们认为尽管其所写的景物都带有孤寒的色彩,但其真挚感人,忧患热肠盘旋其中。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吴嘉纪作为一介布衣,他没有像顾炎武那样激烈昂扬。他只是通过自己平民的视角来审视易代之变。但是这种平民化的视角不能就说“民族气节较为薄弱”。[11]实际上吴嘉纪真正是一字一泪,完全用遗民的心态来描写自己所看到一切。其间的民族气节完全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这种方式虽看起来没有那么张扬,但却也体现吴嘉纪作为明之遗民气节。这就是他内心的“热”。他的那些友情诗可以分为三类,这几类无不体现吴嘉纪内心所蕴藏的那种热度。

第一类是对朋友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与对朋友艰难处境表示同情。这一类诗歌很多,其间也隐含着对这个新朝代的不满与痛恨。那首《郝羽吉寄宛陵棉布》,作者当时已经困顿到“淘上老人心悽悽,无衣岁暮娇儿啼,多年败絮踏已尽,满床骨肉贱如泥”的程度。友人郝士仪 “而尤笃念野人贫乏,时出粟与布周之” [12]郝士仪寄来宛陵布一束使得吴嘉纪感动的热泪盈眶,他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得到一点温暖的慰藉,于是作诗歌之。如《哀羊裘为孙八赋》:孙八壮年已白头,十年歌哭古扬州;囊底黄金散已尽,笥中存一羔羊裘。晨起雪渚渚,取裘覆儿女。亭午号朔风,儿持衣而翁。风声雪片夜满牗,殷勤冷落对邗水。他年姓字齐严光,今日饥寒累妻子。孙八因为“四方之士闻其名,无日不来,鸡黍作供,旧业日落”。而吴嘉纪因为自己也在极度贫困中,他对孙枝蔚抱着一种本能上的同情。这是一种易代之后一种无以言说的悲怆,因为诗歌的首联就提到“十年歌哭古扬州”,扬州经历了清军的大屠杀,因而诗人只能长歌当哭,在对友人表示同情的同时,诗人隐约地表现了自己政治态度。这种艺术表现方式与作者《扬州杂咏》的“一泓汉家水,苔深汲者寡。当日供大儒,今日饮战马”有相通之处。再如《王太丹死不能葬,吴次严,汪次朗赠金发丧,感泣赋此》:“故乡故人吴宾贤,往往恸哭来斋前。客问哭为?哭我老友不能归。妻子就食去,老友与他乡孤兔蒿艾相因依”“高低野草白,左右溪流寒,诗魂月下来,长夜方漫漫”。这些诗句结合袁承业的《明遗民王太丹先生小传》来看更觉感人肺腑:“(王衷丹)病剧时,以砚托友人吴嘉纪换钱治身后,砚未售而身先亡。既亡,又不能葬,友人吴次严、汪次朗赠金葬之,盖吴嘉纪均以诗纪其事颇详。”[13]这种令人感动的友情诗在吴嘉纪诗歌随处可见,可见诗人是怀着深情来追忆自己和友人当时交往的一幕幕情景的,这种怀念有着无尽的悲怆之情。这种深沉的悲怆是吴嘉纪本人的生命体验和自我救赎。悲怆在某种程度上乃是大热忱,悲怆乃是对于朋友的深切的关怀,乃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个悲怆源自诗人的“诚”,正如孙枝蔚《溉堂集》云:“宾贤之哀怨乃其诗之诚,而亦其人之所以高与?”[14]

第二类诗歌借写友情抒发对故国的怀念之情。如那篇《一饯行,赠林茂之》:先生春秋八十五,芒鞋重踏扬州土,故交但有丘茔存,白杨摧尽留枯根。昔游倏过五十载,江山宛然人代改。满地干戈杜老贫,囊底徒有一钱在。桃花李花三月天,同君扶杖上渔船。杯深颜热城市远,却展空囊碧水前:酒人一见皆垂泪,乃是先朝万历钱。这首诗当作于康熙三年甲辰(一六六四年),此时清人入主中原已经二十年。而吴嘉纪对故国的思念没有丝毫的减弱,见到万历先朝的旧物不禁热泪盈眶。而在《腊月四日,赠袁姊丈汉儒》中更是对先朝进行了温情的回顾:万历年间老者乐,子弟学问仓廪盈。柴扉昼无隶胥扣,道路夜有商贾行。东淘边淮地濒海,竈户煮盐农力耕。云黄陇亩稻将熟,烟暗茆茨鸡共鸣。这是一幅祥和的景象,虽然诗人封建王朝进行了美化,但是却反映了作者对先朝的怀念。诗人感觉到活在新王朝有点无地自容,他内心里始终有着先朝的影子:“中原风俗今非旧,落日踟蹰泪满巾。余亦衰年为钓叟,愁来无处见先民。鱼竿在掌作雄剑,往往遗笑寻常人。”这种悲痛是无以复加的,诗人虽是一介平民,但在心中也会产生英雄迟暮之感慨。这就不仅仅是简单的友情诗, 而是一首表达自己在新王朝种种不如意的痛苦。这是遗民心态的典型外化。诗人无处诉说,只能选择自己朋友来作为自己倾诉对象,实际上作者也不期待着别人能够消解他的痛苦。他只是找个感情的出口。他进行的是自我的生命与灵魂的救赎。虽然这种救赎也得不到解脱,但他确实把自己那一种生命体验的热度凝练到诗句上。

第三类诗歌就是吴嘉纪与清王朝官员和盐商交往所写的一些友情诗。这些友情诗历来就争论不休。在吴嘉

纪交往的这些人中孙枝蔚、汪辑都曾仕清,周亮工和王士禛在清王朝是显宦名流。而郝士仪和吴元霖都是些商人,他们都曾经资助过吴嘉纪。吴嘉纪写了一些诗给这些人,却在当时和后来引起了争议。因为与这些人交往唱和在很多人看来未免是“延誉”之举和利用之嫌。但在我们看来,吴嘉纪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在这些交往中未尝不抱着感情的。周亮工虽仕清,正如严迪昌先生所云“因为对宦海凶险体验太深,愈发觉吴嘉纪的置身草野中,‘诗道乱离真’的可贵可亲。处境虽异,感觉却相通,于是发出‘同调’之叹,这叹喟中有含有钦羡的难以企及的,自身已无法解脱的微妙情思。”[15]吴嘉纪作为一介平民,他没有多少选择的空间。周亮工与吴嘉纪可以在诗歌上找到心灵的共通之处。这种“同调”抛掉了所谓的地位、身份、环境的限制。他们之间无须有太多的功利诉求。在与王士禛的交往中,吴嘉纪虽然也写一些如《治春绝句和王阮亭八首》、《七夕同诸子集禅智寺硕公房再送王阮亭》以及写给王士禛之兄王士禄的《送王司勋四首》,但这些诗歌没有软媚的姿态,仍旧是吴嘉纪诗歌的本色。尤其是《治春绝句和王阮亭八首》后三首,“轻灵的笔触下渗透这悲慨甚至凄怆、愤怒的情思”。如“边关子弟江南老,今日曲中逢故乡”(其九);如“如何松下几抔土,不见子孙来上坟”(其十);如“仍旧笙歌满城郭,黄昏留与玉勾斜”(其十一)。这些都是非常含蓄地表现吴嘉纪对待新王朝的态度。王士禛对待吴嘉纪的态度是有变化的,由开始的试图拉拢到后来的有所嘲讽,这其间应该是吴嘉纪本人的态度起了关键的作用。他没有随声附和王士禛和新王朝,而是仍抱着遗民的心态去怀念自己故国家园,并把自己的一腔热忱放在诅咒和揭露新王朝的罪恶上,这自然会引起王士禛的反感。至于吴嘉纪和那些郝士仪与吴元霖那些诗歌如《郝羽吉寄宛陵棉布》、《哭吴雨臣》、《郝羽吉寄梅》、《题振衣千仞岗图为郝羽吉》、《送郝羽吉》,无不有着作者的真情实感。这些应当不能与“利用”这两字画上等号。正如上文所说,吴嘉纪本人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必然会对在自己生活的艰难时刻帮助他的人心怀感激,这一点毋庸置疑。

作为遗民诗人,吴嘉纪在友情诗中选择孤寒意象来反映故国之思,这些意象是自己内心悲怆之情的外在显现。他无意于在热闹中消磨自己的本色。他虽然与周围的人有过交游唱和,但那些友情诗作基本上是一个遗民诗人或隐或现的内心最真实的反映。这些诗歌虽为王渔洋所讥讽,所谓的“火热”也是有的,这种火热不是表面的火热而是内心的火热。正因为内心的火热,只有这样吴嘉纪诗歌才呈现出与孟郊、贾岛不一样的艺术品格来。从他的那些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我们就知道吴嘉纪其实内心并未消退自己那一份心忧天下的情怀;他那些送别的诗篇,真是篇篇血泪,不仅仅是几个孤寒的意象所能完全表达的;他那些那些生活琐事的诗作更是遗民心态的典型外化。我们探讨吴嘉纪的友情诗,当然会把这种“热”与“冷”的关系放在重要的位置。吴野人诗歌的冷其实都是源于内心的热度,内心的炽热心肠幻化成无数清冷的意象,其实那是一种填满心间的悲凉,一番无法言说但却又必须表达生命体验。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不能简简单单的说就是“民族节气较为薄弱”。

事实上,吴嘉纪诗歌从整体都有一个“热”与“冷”的问题,我们选取他的友情诗作为一个角度来论述,是想以此来找寻出吴嘉纪怎样通过友情诗的孤冷意象来传达自己的“忧患热肠”。大而化之,吴嘉纪的陋轩诗都可以用“热”与“冷”这两个关键词来加以衡量与观照。

三、结语

吴嘉纪诗歌确实让我们感到明末清初的遗民诗人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心灵重担,这种重担“表现那个时空间的爱国志士的泣血心态”,这种重担是朝代更替与文化高压下,遗民诗人无法全部展现自己的孤独与无根。

注释

[1]本文所引吴嘉纪的诗歌均出自于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陈鼎《留溪外传》卷五,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三十七年自刻本

[3][4][5][6][7]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8页,第492页,第494页,第488页,第495页

[6]纪昀《钦定四库总目提要》(整理本)卷一百八十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

[9][11]朱则杰《清诗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第101页

[10][15]○15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页,第151页

[12][14]孙枝蔚《溉堂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清代别集丛刊》本

[13]袁承业《明遗民王太丹先生小传》,载《国粹时报》第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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