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又错了?
2010-05-30晓光
晓光
体育很神圣,也很真实。体育很伟大,也很世俗。伟大的举动不一定都出自伟大的目的。运动没有原罪……
曾经默默无闻、家境贫寒的周洋,因在冬奥会上一战成名而名利双收。然而,谁也不曾料想,这样一位性格内向、话语不多、简单淳朴的女孩子在成名后竟“祸从口出”,先是经历了“感谢门”事件,接着又遭遇“工作门”风波。为此,网上波澜迭起,有人力挺“她没错”,有人指责“这名选手太贪心”。
透视“周洋事件”,我们发现这恰恰是中国体育“唯金牌论”背后的尴尬……
“感谢父母”风波
来自吉林的18岁女选手周洋是在刚结束不久的温哥华冬奥会上一战成名的。先是在短道速滑女子1500米决赛中,她作为唯一进入决赛的中国选手,在高手云集的拥挤的8人跑道上(此种情况在历届冬奥会和世界杯等比赛中非常罕见)承受住了巨大的压力,在受到美国选手凯瑟琳干扰的情况下,冷静坚韧、奋力冲击,以惊人的爆发力战胜了包括3名韩国选手在内七大高手,并以2分16秒993刷新奥运会纪录,同时还打破了韩国选手连续两届奥运会的垄断,成为中国短道历史上首位短道速滑1500米冬奥金牌得主,也成为了中国体育史上最年轻的冬奥会冠军。4天后,在万众瞩目的女子3000米接力决赛里,由周洋与王濛、孙琳琳和张会组成的中国队以4分06秒610夺得冠军,并且打破了世界纪录,圆了中国人在这个项目上长达20年的金牌梦。
由此周洋成了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赛后,有电视记者问“奥运会冠军对你意味着什么”,周洋实实在在地回答:“获得这枚金牌以后,可能会改变很多,以后会更有信心,也会让我爸妈生活得更好。”此时,无数观众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一个来自贫困家庭的孩子,在夺得世界冠军之时能想着父母,能想让父母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这是多么淳朴的品格,多么真实的表白啊!
不料周洋的回答却引起了风波。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国际奥委会副主席于再清在参加全国政协协会议分组讨论时,谈起有运动员夺冠后感谢父母,于再清说:“说孝敬父母感谢父母都对,但心里面也要有国家,要把国家放在前面,别光说父母就完了,这个要把它提出来。”他表示,要加强对运动员的德育教育。
于局长此言一出,马上引起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网友都把矛头指向了这位总局高官。很多人一致认为“为祖国争得荣誉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感谢了”。而周洋远在东北的父母在得知此事后,坚决站在了女儿这边,她的父亲周继文说:“孩子岁数小,那话是发自内心的,出自肺腑,我听了很感动。我赞成姑娘说的话,第一得想爹妈呀!当然,爹妈培养完,最后不都归国家了吗?始终是为中国争光。”周洋母亲王淑英则认为:“孩子只不过说了一句大实话。谁有好成绩不为父母?孩子的话,我认为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们培养孩子,也是要为国争光!领导挑字眼,是不是没必要?为国家争得那么大的荣誉,这点小问题算事儿吗?”
知名体育评论员李承鹏则在博客中写道:“于再清批周洋不该只感谢爹妈不感谢国家而且还应该先感谢国家再感谢爹妈,这是正常的。因为,于再清不是爹妈生出来的,是国家生出来的。”
面对众人的指责,于再清也坐不住了,他不得不站起来澄清并且一再强调,他所指并非周洋。与此同时,全国政协委员、国家体育总局体操运动管理中心主任高健详细介绍了当时于再清的发言:“当时,小组讨论总理报告的教育问题,陈立人教练谈到跆拳道队的励志教育,大家都很有感触。这时候,于再清局长接过话茬表示,运动员夺得成绩的时候,不仅要感谢父母,首先还要感谢国家。”“完全没有提人名,也没有批评谁的意思。”高健说,“其实前几天我们还聊到周洋在冬奥会夺冠后的发言,她说夺冠能让爸妈生活得更好一点。这淳朴的话让我们都很感动。”
然而,不管于再清是不是直接批评周洋,由于他的“批评建议”内容所指与几天前刚刚夺取奥运会冠军的周洋“获奖感言”出奇地吻合,因此不管于再清如何解释,网上指责声一片,引发轩然大波。
周洋家境较为清贫,父母身有残疾,无固定单位,全家靠一小彩票站和妈妈给人织毛衣维持生计。由于周洋的成绩突出,比赛能拿到一些奖金,她除了日常开销外,都交给父母存起来。去温哥华之前,周洋每月只有500元工资……这也许是周洋在取得冠军之后说出那番话来的根本原因吧。
可是,她的话一旦被“上纲上线”,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自然,甚至显得有些怪怪的。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时,在随后采访中,周洋马上改口,在发表“获奖感言”时,马上把国家排在第一位,“对,最想说的就是感谢,感谢国家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好的条件,让我们有这么好的条件去征战奥運会,也要感谢支持我们的人,感谢教练,感谢工作人员,感谢我爸妈。”细心人发现,此前父母的排位已经从“第一”降至“第五”啦。为此,南方一家报纸讽刺道:“今后各运动队也可以考虑给运动员的夺冠感言设置一些限制,或者干脆下发一个感言范本:感谢国家,感谢人民,感谢组织,感谢所有TV,感谢你八辈祖宗……”
其实,几乎每一位运动员都有一颗炽热的爱国心。
奥运第一人刘长春的名言至今让人难忘:“我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我是中国人,决不代表伪满洲国出席奥运会!”乒坛元老容国团说:“人生能有几回搏?当祖国需要的时候,我就要拼搏,争取胜利。”体操王子李宁说:“一生的英名怎比得上国家召唤。”王军霞曾有名言:“我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祖国的荣誉在跑。”孔令辉在悉尼奥运会上夺金时,狂吻国旗并高喊:“祖国万岁!”姚明曾说:“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
不仅是中国运动员,国外运动员同样也很爱国。比如,被媒体惊叹地称为“外星人”的菲尔普斯,在北京奥运会上夺得8金,为奥运会和全世界创造了历史。他每一次登上最高领奖台时,大家总能看到他眼中饱含热泪。“戴着金牌听着美国国歌,这种感觉非常棒。”菲尔普斯说,“每年都会有圣诞节、有生日,奥运金牌对我有特殊意义。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参加奥运会,但每次穿着星条美国队服都会有不同的感觉。作为一名美国人,我非常自豪,每次把手放在胸口的时候,听着国歌奏起来,感觉很特殊。”
朝鲜举重运动员朴贤淑是在很不利的情况下参加决赛的,几乎濒临淘汰。但她还是克服了巨大压力,最终挑战成功。她说,“我感到敬爱的(金正日)将军在注视着我,顿时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最终让我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当时,朴贤淑还告诉记者,这枚金牌将会给同胞以极大的鼓舞,她将会带着金牌回国参加国庆典礼,祝福自己的祖国:“我要特别努力为朝鲜60周年国庆献上一份大礼。”
运动员爱国的故事有很多很多,表达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并且大多都是发自内心的,淳朴而实在。可是,一旦像周洋那样被“拔高”思想境界后,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周洋的单纯让人想起了“飞人”博尔特。在北京奥运会上博尔特夺冠后跳起了“劲舞”,当时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批评博尔特,用了“不敬”这个词。但博尔特表示,夺冠后没有比跳舞更能表现他的兴奋了,他就是喜欢跳舞。当时大部分观众都认为博尔特“很可爱”、“很率真”。
“为父母要工作”惹非议
在“感谢门”事件中得到舆论力挺的周洋,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周后竟然再次成为焦点,遭遇舆论的“倒戈”。
值得一提的是,来自吉林省的周洋到目前为止是该省唯一一位土生土长的奥运会冠军,此前家住长春的王皓虽然也曾在北京奥运会上夺取过金牌,但是王皓属解放军队培养的选手,而且还是一块团体金牌。因此,当周洋在奥运会上勇夺两金后,她顿时被地方媒体视为吉林省的“体育女皇”。所以,当这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奥运会冠军回到家乡吉林省后,自然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高规格接待礼遇和丰厚的奖励,吉林省和长春市相关方面不仅奖给她高达320万元的奥运会冠军奖金,而且还给了一套住房,之后长春市委市政府又很“常规”地为其举行了庆功会。
4月7日下午,在那个隆重的庆功会上,面对吉林省委常委、长春市委书记高广滨的关切询问——“现在还有什么困难?”率真的周洋再次实话实说:“我父母还没有工作!”高广滨当即表态——“各个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在这里,可以解决一下了!”
顿时,关于“周洋孝心”还是“周洋贪心”的舆论风波骤起。
指责者称,家庭条件有了巨大的改观,还开口要工作,这是让人最不能接受的。网友“超越者”的观点代表了大部分反对者声音:“周同学请记住两点:第一,不要太过分了,先是解决住房问题了,现在又是工作问题,请记住你是你父母培养的,但你更是全国人民培养的;第二,你今天的成绩不是你自己得来的,而是靠大家的努力得来的。”一位云南网友评价,“刚开始听周洋说,我得奖可以让爸爸妈妈过上好生活,感觉挺实在的!现在看来真贪心!”……曾支持过周洋的网友如今不少人认为她的举动有些过分,指出“奥运会冠军也不能搞特权”。
或许周洋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在成为了奥运会冠军后,中国人推崇的“百善孝为先”在自己身上就不适用了?年轻的周洋从小在运动队长大,她并不善于应付各路问题,因此很多时候她都是凭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天真率直回答着外界的提问。从理解运动员的角度来看,也许我们应该以平常心看待周洋这次对父母深切的爱。
仔细分析,周洋的回答无可厚非,拿奥运会金牌,改变自己和整个周家的命运,这有错吗?尽管,看上去周洋的确“有些贪心”,可这又怎能是她的错?这些年来,中国体育界和运动员谁不坚信“金牌改变命运”,而国体育总局和运动员所在的省市,哪个不重奖奥运会冠军?诸多商家和媒体谁不是在围着奥运会冠军在转?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唯金牌论”,这其中既有运动员的“唯金牌論”,有官方的“唯金牌论”,还有商家的“唯金牌论”,媒体的“唯金牌论”……
任何一名中国运动员在选择专业体育这条路时,心中都非常清楚,要想改变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唯有在重大比赛中夺取金牌,而奥运会作为竞技体育的最高殿堂,能在这个舞台夺取冠军,更是每一位运动员的终极梦想。众所周知,从启蒙教练、输送单位开始,到运动员自己和其主管教练,在还没有获得重要比赛的金牌前,其付出和收获确实是不成比例的。而中国体育界承认的唯一“产出”方式就是夺取金牌,必须夺得金牌才有重奖,只有拿了金牌才能把之前的付出收获回来。
也正是因为拿了金牌,立了大功,周洋在面对省领导的询问时才敢张口替父母要工作。当然,也正是因为周洋是“大功臣”,所以省领导极为重视,而且很务实,一口答应下来,让在场的相关领导给予解决。
如果媒体不报道,一切都风平浪静。然而此事见诸报端后,竟然引发热烈的争议。
有批评者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周洋事件”,认为这一事件已经被现有不规范的权力体制影响、扭曲和放大了,之后被舆论当作了一个对公平公正和道德苛责的靶子。不是吗?周洋没错,她当然可以甚至应该诚实回答,但作为领导,怎么能直接大包大揽安排相关部门解决呢?正如有论者所言,权力不能突破制度的约束,不能肆意解决他想解决的一切问题,即使是主政一方的大员,也不大可能直接解决两位老人的工作问题吧?而是要通过市场及其他途径来解决,但是无所不在、权大通吃的权力却有些越位。于是,不合理的或者说是不甚正当与公平的权力解决方式,让公众将炮火转移到了周洋的诚实身上。反过来,通过这种舆论反应,也可以看出,公众已经习惯了权力的大包大揽、无所不在,甚至视为理所当然,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其实,“周洋事件”并非是奥运冠军中的“个案”。之前,很多奥运会健儿在勇夺金牌后,其所在的省市相关领导马上组成慰问团,到运动员家中问寒问暖,现场办公,解决运动员家里的困难,现场发放慰问金……
冠军也是普通人
由于中国体育的历史沿革,英雄主义一直是奥运会的主旋律,中国体育过去更多被归类于意识形态,政治性大于体育性。
多年来,体育界形成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定律,而且奥运会冠军的数量往往也成为相关方面一个“政绩窗口”,因此只要一名专业运动员能够夺取奥运会金牌,那么生活中、经济上的困难,一般都会迎刃而解。与此同时,各种名利迎面而来,在不自不觉中奥运冠军就被“神化”了,“明星化”了,有的甚至还搞起了“特殊化”。
其实,这并非是哪个运动员的错,有的时候,你不想特殊都不行,相关方面领导为了体现出对奥运会冠军的关爱,马上解决各种困难,为奥运会冠军提出的要求大开“绿灯”。
有专家认为,在奥运会上中国以往一直看重金牌是“对的”,因为作为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大国,中国需要奥运会这个平台展示和推广自己,金牌战略是发展中的中国的“不得已而为之”。但北京奥运会之后,随着城市人口生活水平的提高,民主意识的增加,国力增长给国人带来的巨大自信等,金牌将不再是第一位的,奥运会冠军将不再被神化为英雄。
其实,我们本就应该以一颗平常心看待奥运会冠军。如今,人们似乎只关注金牌,银牌和铜牌都变成了“垃圾”,媒体没兴趣写,读者和观众也没兴趣看。奥运会本来是场精彩纷呈的“大戏”,是地球人的超级大派对,但现在因过分“追求金牌”,一切都弄得焦虑异常,紧张得要命。
本来,青少年在选择体育之路时,动机都很单纯也很人性,有的是为了强身健体,有的就是为了寻求出路,迫于生计。在几年前有这样一个故事:肯尼亚内罗毕国际马拉松的一次大赛中,一名叫切默季尔的农村妇女赢得了冠军。赛后,记者采访她:“切默季尔女士,您只是一个业余选手,而且年龄似乎已经不适合参加马拉松比赛了。请问是靠什么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切默季尔说:“因为我非常渴望那7000英镑的冠军奖金!有了这笔奖金,我的四个孩子就有钱上学了。”切默季尔的回答震撼了在场的很多人:多么世俗的一位冠军,多么伟大的一位母亲。最世俗的愿望造就了伟大的运动员,最朴素的追求也创造了运动奇迹。
正如评论者所言,体育很神圣,也很真实。体育很伟大,也很世俗。伟大的举动不一定都出自伟大的目的。运动没有原罪,切默季尔们一样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没有人怀疑他们的伟大。奥运游泳冠军朴泰恒练习游泳是因为他从小患有哮喘;阿联酋公主梅萨学习跆拳道是为了快乐。50岁的栾菊杰重回击剑赛场,是“为了享受过程”。英国登山家马洛里喜欢登山,是因为“山在那里”。喜欢体育的答案有千万种,哪一种都是正确选择。没有谁更高尚,也没有谁更卑下。用不着为每一个运动员寻找更多的意义,用不着为每一枚奖牌涂抹更高尚的色彩。
在北京奥运会上为中国队夺得金牌的陈燮霞、陈艳青、杨秀丽、吴静钰、王娇等许多选手都是来自落后的农村。陈艳青的父亲这样介绍送女儿练举重的初衷:“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有机会让孩子选择体育,也算是给她个出路吧。”请问,哪一位来自农村的运动员和他的父母不是这样想的呢?这就是体育的朴素和世俗,体育对于每个个体而言,在某些时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因此运动员的夺冠,只是一种职业上的成功。当然,运动员在奥运会上获得冠军的同时,也为国家赢得了荣誉,理应得到奖励。但是,相关方面过于看重政绩,给运动员大开绿灯搞特殊是否合适?有的相关领导“上纲上线”,大谈爱国主义情怀,硬给运动员戴上个光环什么的,这是不是有些滑稽?
可见,“周洋风波”的问题并不在于周洋的本身,无论是思想境界问题,还是奥运冠军“特殊化”的风波,从某种意义上讲,更多层面还是由中国体育界“重训练,轻教育”的模式和“唯金牌论”的观念决定的。奥运冠军该不该享受“特殊待遇”?这是一个时代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