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和森林
2010-05-30边芹
边芹
给我们几片“叶子”我们便不再去寻找“森林”,而接受“叶子”最快最彻底的人,往往对自己人却目光苛刻。
意识形态挂帅的法国电影界
长期以来国人对西方电影的介绍一直停留在“叶子”上,而很少看到“森林”,“片叶遮林”写作习惯,也就一代代传染,以致每一代新写手都有他们自鸣得意的“叶子”。造成这种现象有很多客观原因,比如“森林”恰恰是对方不想让你看到的,西方媒体从不谈“林”,他们只在“叶”上大做文章,而中国媒体只在人家备好的“新闻原料”上再炒饭,真能自己抓住新闻源头的,凤毛麟角。当然在某一历史时期有地理跨度、文化隔阂等条件限制,有人家暗藏巧诱的预设围墙,有国人崇外加天真的自骗组合,但在开放和向外看这么多年后,“片叶遮林”之自欺欺人的麻醉方式应该结束。
致使中国人“见叶不见林”,是因为西人明说一套暗做一套,而且几乎可以套用到任何领域。很久以来我们都只介绍明说的那一套,一来不好与外人对抗,二来也是人家根本不让我们看到暗做的一套,给我们几片“叶子”我们便不再去寻找“森林”,而接受“叶子”最快最彻底的人,往往对自己人却目光苛刻。
暗做的那一套异乡人要想看到难上加难,所有的“叶子”都有阻挡你看到“森林”的使命,逐渐就形成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怪圈:你越是被“叶子”迷住,越不可能看见“森林”。何况“贱民”的眼睛从一上来就被圈定了。我也是欣赏“叶子”、介绍“叶子”,甚至在不知不觉中鼓吹“叶子”之后,才发现了“森林”。我先是发觉电影政治挂帅,有一道暗暗筑就的意识形态围墙从不拿掉,艺术是在这个围墙之内才能谈的。这一发现让我从天上一屁股砸到地下,我们这些人不就是厌恶政治挂帅才弃旧图新的?怎么诱惑者自己藏了这么一手!
比如介绍中国电影,只有被他们挑中的几个电影人,其他人一概不存在。但从不明示这么做的理由,经多年观察才摸到,没别的理由,就是意识形态阵线分明。被介绍对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要把它说成什么样,为此精英步调一致,携手筑墙,法国百姓则被圈养惯了,意识不到也就不反感被如此蒙蔽,更不怀疑中国电影怎么就这么点东西。
再比如,我们报戛纳电影节这么起劲,上海电影节却被法国媒体封锁,就算谦虚地承认我们的电影节不如人家出名、重要,但媒体连任何去参加上海电影节的法国艺人都封杀,其自觉一律让人不得不怀疑“指令”从何处下达。你就算不必像中国人报戛纳那么热情而无界限,但为何阻止法国百姓知道他们的某位名人同胞参加了上海电影节?出于什么“国家利益”要封世界某处存在着另一个电影节的新闻?如果上海效仿某些西方电影节:暗中组织对法国的攻击和审判,只请法国电影界的异议人士而不请主流电影人;明说拍黑暗是艺术,暗里却是在搜集负面证明;表面在穷国扶植电影人,暗地里像克隆萝卜串似地培养反法斗士。若如此,一国出于主权尊严封堵,我是能理解的。可上海电影节哪里有计谋或胆量做其中任何一桩?!再说就算对时事要把关,怕中国的电影节抢了法国的生意和风光,怕上海电影节借助法国名人推销知名度或商品,怕法国民众像中国人一样被诱去上海旅行,怕在西方控制的电影国际战线之外出现异数、损害既成秩序,对电影史总该开放和宽容一点了吧。但答案却是:绝不!
篡改中国电影史
不要说巴黎任何一家电影院不会回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前三十年的电影,就连电影资料馆也把这段历史抹得一干二净,旧片回顾截止于1949年。那一年以后至第五代之间的几十年没有电影!?我们曾经也以意识形态理由否定他人,但我们后来接受了艺术高于意识形态甚至国家利益的“普世思想”,并没有一笔抹销他们冷战宣传电影的历史,尽管至今也没见他们歇手。
近日法国电影资料馆正在回顾韩国已故导演李晚熙的作品,我去看了他1969年的《Marines are gone》、1972年的《The midnight sun》、1971年的《Break up the chain》。说老实话,第一部黑白片就是韩版《英雄儿女》和《上甘岭》,且无论演员表演还是编故事的水平比中国人还略逊一筹,篡改历史的本事倒很大,战场上美国人和北朝部队踪影全无,只有“英武”的南韩军与“小丑”般的志愿军。在法国看一部如此丑化中国军队的电影,感触良多。作为电影史的一部分,我是坦然接受的,在那样惨烈的战争中,英雄主义必不可少,赤裸裸的宣传也是举世皆行,贬损对手更是小儿把戏,除了彰显导演及电影受众的水平,在艺术史长河中不过是博来一笑。倒是法国电影馆节目手册对李晚熙的赞誉,在我看了李作之后,让我更看清这些自命不凡的“高档”品艺客身上叮铛作响的意识形态枷锁,如何套住自己,再去蒙法国观众的眼睛,让历史另一边的中国,连作为电影史的一部分都销声匿迹。
后两部70年代的作品,亦与中国70年代的电影没什么本质差别,除了女演员妆化得浓一点,坏女人裙子短一点。前一部歌颂了汉城警察的大公无私及警察家人的牺牲精神,后一部除了模仿美国西部片的一些噱头,完全是一部爱憎分明的抗日电影。到底曾是同种同文,两国艺人的人性观若出自传统,反映到艺术表达上大同小异。电影作为大众洗脑液,没有一国不逼着艺人向上,只不过90年代以后才流行起只有好萊坞可以阳光,他国艺人若想获得“国际名声”都只能黑暗。但即便回忆电影史,中国人也得不到平等对待,不要说《英雄儿女》、《上甘岭》、《烈火中永生》、《火红的年代》,就是《小兵张嘎》、《李双双》这样的喜剧影片,《甲午海战》这样的历史片或《庐山恋》这样的纯情片,你能想象在法国电影资料馆回放吗?绝无可能!当我看到法国人对田壮壮、娄烨“关怀有加”,便感叹娄、田可能不知道其父母的电影在法国是不能放的,甚至连指名道姓都是“罪过”,作为1949年以后重要艺人的于蓝、田方、娄际成,在如此“自由”的法国连作为电影史上的人物都没资格!不管我们对过去的电影如何评价,怎么看参与那个时代创作的艺人,作为电影史他们存在过,作为中国历史上卷入革命的一代人他们奉献了青春,他人有何权利任意涂抹我们的历史?!如果说电影艺人只是出资方的工具,压缩到这一基本雇佣模式,哪一个国度有我们想象的自由?对过去,不喜欢可以,大刀阔斧地批判也请便,只是无权制造“历史没有发生”的惊天大谎!有时想想历史真是荒诞不经,上层子弟拆父辈的建筑比谁都起劲,我这类没沾便宜的人何必为“历史的公正”打抱不平呢?
电影是引导舆论的先锋队
当你看到“叶子”可以非常个人主义,“森林”却是如此政治挂帅;当你看到即使在我们以为的完全市场化的明星制里,一个演员的受捧不受捧也有人为的政治因素,光演技或长相好、却不愿为主流政治服务的演员,被传媒捧成大明星的几率微乎其微,“叶子”的光彩伪诈的成分还不大吗?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明说明做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是长年“见叶不见林”。政权绝不会出面给为主流意识形态效力、亲自跑去拜见达赖的朱丽叶·比诺什颁发“先进艺术工作者”奖,而是暗中操作,让她得利。试想今年戛纳最佳女演员奖若给了国际传媒公认的(除法国媒体)英、韩女演员,在颁奖晚会上谁来“主持”审判伊朗的“法庭”?阿佳妮每次复出几乎都伴有“政治宣言”,最近这次是批判伊斯兰妇女的面纱。5月在上海为法国某品牌做皮包广告的女星马里翁·科蒂亚尔,普受传媒热捧也不是仅凭演技和相貌,她是跟随主流意识形态参与颠覆缅甸政权的一名宣传员。这种靠“政治献身”换“知名度”,在西方电影界是约定俗成的“黄金跳板”,业内人心照不宣,蒙的都是局外人。此种“献身”甚至直接可换金钱,不但可接演一些大片酬电影,国际财团还往往把数以百万美元的广告赐予这类艺人。一个艺员持什么政治观点是个人自由,他人没有干涉的权利,但那些真对中国人好、从不参与主流意识形态反华的艺人——用我们的老话说就是“政治表现不佳”,却遭传媒的隐性封锁,不光知名度受影响,广告收入也会大大缩水,如此以意识形态取人的暗手,可不像嘴上说的那么“自由”。何况做人要有起码的前后一致,既然为在中国周边布设隐形战略包围圈积极效劳,何必再去赚中国人的钱呢!
有些法国电影人到中国只是为推销电影产品,也并不是对中国情有独钟,但产品推销只要涉及上层建筑(文化电影之类),法国媒体便会“自觉”搭建一道阻止信息回流的封锁线,人为制造一种心理氛围:文化人跑去中国是不光彩的事;从那里得到的荣誉一钱不值。长年下来,这种心理氛围演变成精神恐惧,以致艺人们回国后自己也守口如瓶,从不见吕克·贝松在法国媒体上说出自己应邀参加上海电影节,更不必寄望朱丽叶·比诺什回报中国人对她的感情。由于对这类封锁民间与媒介内部从无异议,封锁的目的与缘由也就从不公开,笔者只能通过观察推断:去中国推销工业产品的人不被封反受捧,因为赚中国人的钱是好事;但若互通有无上升到精神层面,这边立刻万马齐喑,因为若真实报道,那么长久以来精英在法国国民心目中精心构筑的“中国只是个封闭加恐惧的专制堡垒”的谎言,将不攻自破。
电影在西方是统治工具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国人根本想不到的严密的控制系统,从制片到发行、从电影节选片人到电影批评,之间裙带关系及与权力核心的密切程度,超过旧时代的血缘贵族。电影是在传媒之前引导舆论的先锋队,是为西方利益搭建的国际道德“法庭”,是最浪漫的传教士,是一百年来保证历史观不偏离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关键武器,是随意篡改现实和历史、对他文明进行文化掠夺、思想圈定甚至文明侵吞的第一兵器。国际利益集团总是先用电影为下一个战略目标做舆论准备,甚至早十年二十年就暗暗布局,看似毫无联系、风格各异的电影,可以几十年如一日以“不经意”的细节,接力棒似地以一种价值观诋毁他文明、篡改历史、制造神话、抹黑一个人、丑化一个民族、妖魔化一个国家。你要想明白80年代发生在西方乃至世界的社会变迁和动荡,去研究7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收获会比去翻故纸堆大得多。
随着中国国力的加强,西方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元素”也变了配方,但贬损的基本策略并未变,不过手法隐蔽和精妙一点,如必设如下固定模式:模式之一,华裔面孔的人总是做能干而沉默的助手或炮灰的角色,多一点小聪明都必遭惩罚;历史地看这还算是一个进步,以前都是做面孔呆滞的仆役或小丑的角色。模式之二:永遠有一道分裂线,分出好中国人与坏中国人——受害者中国人与迫害者中国人、接受西方思想的先进中国人与固持保守主义的落后中国人(政治上有一种分法)、拒绝工业化的纯朴中国人与搞工业化竞争的贪婪中国人(经济上又有另一种分法),好少数民族与坏汉人(扶弱抑强的地缘政治霸权手段,重在离间)。西方这么多“自由”艺术家,却从不见有人站出来破坏这些固定套式,反倒是爱模仿的中国人深受误导、自我否定而不亦乐乎。
当我看清“叶子”与“森林”的关系,再写电影时少了很多浪漫和慷慨,一个疑问时不时会闯进脑海:我是不是又从“批发商”手里批了货帮忙“零售”而不自知呢?问题关键就在于“零售”并不只是传播异文明,而是时常在传递自杀的暗器!全世界已经布满了转卖“批发货”的“零售记者”,尤以中国人最痴,连自己的实际处境都看不到!
要跳出那个预设话语系统阻力重重,因为国人看惯并坚信“叶子”的美丽,你碰“森林”难免自己也落入“政治化”的陷阱,在只看见“叶子”的人眼里落下不懂“艺术”的恶名。看来“见叶不见林”这一文化引介等于误导误读的恶性循环,还要往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