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里的母亲:能够活着,就是幸福
2010-05-30贺莉丹
贺莉丹
地震来了,这样不幸的故事,比比皆是。所以,在玉树,对于经历地震还能够活下来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现在才觉得,能够活着,就是很幸福的事情”,白玛措毛感叹。
新生
白玛措毛再次亲吻了一下小女儿的脸蛋。护士在一边等着。
女儿的名字,是前两天才定好的。这个在4月20日、玉树地震6天之后出生的小婴儿,依然在酣睡中。按照当地风俗,白玛措毛请活佛给女儿取名为“求永卓嘎”。
青海省妇女儿童医院的医生建议白玛措毛将孩子转到新生儿全护理病房,因为求永卓嘎的黄疸比较严重。这也意味着,在未来的几天内,白玛措毛可能见不到她的小女儿了。
于是,4月27日这天中午,白玛措毛的妹妹嘎松卓玛急急忙忙跑出去,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口袋,给孩子装上一些随身用品。白玛措毛的伤口没有愈合,还不能够外出。
20分钟以后,嘎松卓玛拎着一个彩色的编织袋进来了,护士告诉她:不用准备了,新生儿全护理病房里,奶粉、衣服、被子,“什么都有”。
把襁褓重新包好的时候,求永卓嘎撇了撇嘴,哭了几声,又安静下来。将襁褓交到护士手中的时候,32岁的白玛措毛捂住嘴,大量的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她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白玛措毛的大女儿,6岁的更嘎卓玛,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刚刚从一场香甜的午觉中醒过来,一脸的不解。更嘎卓玛黏着母亲,用藏语问来问去。她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一天,母亲看上去这样难过。
地震之后,即便是短暂的分离,也是白玛措毛一家人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白玛措毛从未见过孩子得这么厉害的黄疸,而且此刻,白玛措毛没有办法跟她的丈夫商量怎么处理小女儿的事情。就在4月22日,她的丈夫,38岁的旦增文江刚刚在青海省中医院住院动了一次手术,当时腰部被诊断为粉碎性骨折的旦增文江尚处于昏迷状态,更无从跟刚刚出生的小女儿见面。白玛措毛很担心,总是盯着手机看。听说给丈夫做手术的外科大夫是从北京专程赶到西宁来的,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4月27日晚上,嘎松卓玛就在外甥女求永卓嘎病房外的地上,守了一夜。第二天她看上去很疲惫。但这么做,让嘎松卓玛觉得“心里很踏实”。
地震发生前,白玛措毛一家住在玉树县县府所在地结古镇上的孟增路70号。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并且,“整个玉树几秒钟就都没了”。
躺在病床上,白玛措毛常常紧锁着眉头,她的家族,一共有6个人出了事。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竟然是这么脆弱,短短数秒,转瞬即逝。
目前的结古镇上,一场2000多人的集体葬礼刚刚过去,几场雨雪刚刚过去,装着救灾物资的大卡车奔腾而尘土飞扬的公路旁,天蓝色的、军绿色的帐篷,搭得到处都是。许多人都显得很忙碌,有些人忙着从自家的废墟上清理出东西,有些扶着亲人在帐篷丛中到处找医生开药,有人还在焦急地寻觅亲人,还有人神情茫然地接受他们震后的故乡玉树。
青藏高原上的太阳,如果能夠出来,一定是明亮的。仿佛阳光能够驱散阴影似的,在这样的阳光下,地震是一个开放的话题,孩子们谈到还有多少同学没有联系上,老人聊到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熟人们一碰面,往往开口就是:“你们家几个没了?”
现在,白玛措毛隔壁病床的才仁求真,这个23岁的年轻妈妈总是安安静静地躺着,还有一个多月,她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有一天,才仁求真提到一句,“丈夫没有了”,未来几天,也没有人来陪伴她了。
不远处的另一间病房,35岁的更拉平时总是温柔地抱着两岁半的女儿卓玛嘎措,但是只要听人提到孩子之类的字眼,更拉就会开始浑身抽搐,四处翻滚,几个汉子按都按不住。4月14日上午5时40分左右,第一次地震发生时,更拉一家三口还住在玉树州民族宾馆,更拉的丈夫,在玉树州称多县清水河镇小学当藏文老师的昂布果断地抱着女儿卓玛嘎措跑了出来,等昂布一回头,却发现妻子更拉并没有出来。更拉摔了一跤,被桌角撞到肚子,倒在地上。
更拉整整疼了两天两夜。她腹中4个多月的孩子,最后没能保住。
每次更拉声嘶力竭叫喊的时候,昂布都手忙脚乱。这个40岁的黑黑瘦瘦的汉子后来背过身,低声说:实在不忍心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了,真的,一个孩子就够了,一个就够了……
地震来了,这样不幸的故事,比比皆是。所以,在玉树,对于经历地震还能够活下来的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现在才觉得,能够活着,就是很幸福的事情”,白玛措毛感叹。
何况,还有新的生命,让人感动。13岁的卓玛才措熟练地抱着她的一个藏族小弟弟,这个玉树地震次日晚间出生的小婴儿格桑美多,还眯缝着眼睛。卓玛才措笑得好像草原上的一朵格桑花,这个还在玉树州红旗小学读六年级的小姑娘,对小婴儿格桑美多的妈妈窝忠说:“阿姨,让我抱抱小弟弟吧,我抱得动的呢!”而卓玛才措即将要做姐姐了,她的妈妈亚亚正等待着肚子里的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离别
玉树地震那天,女儿更嘎卓玛一套满是灰尘的天蓝色校服,被母亲白玛措毛换了下来,塞到了一个角落里。
所以现在,更嘎卓玛穿着母亲买的一件粉红色带帽T恤衫和黑色运动裤,脚上依然踏着那双黄皮鞋,地震时,更嘎卓玛就是穿着这双鞋子,被抱出来的。现在,鞋子绽开了大大的口子。
如今回想起4月14日清晨发生的一切,白玛措毛依然觉得,像是一场梦魇。
“妈妈,我要去上学了!”那个清晨7点40分多,女儿更嘎卓玛正准备去玉树县第二完全小学上学,跟往常一样,在出门之前,这个念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在母亲白玛措毛的嘴唇上迅速地亲了一下。
白玛措毛还躺在床上,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在玉树县南部的下拉秀镇镇政府上班的她,通常是早晨8点半上班,那时她有了近9个月的身孕,有点嗜睡。白玛措毛的丈夫,在结古镇希望小学教藏文的旦增文江,按照惯例,耐心地在家门外站着,等待女儿出来。
突然间,地动山摇。白玛措毛一把将女儿护在怀里。房子在剧烈地震动,母女俩滚到了地上,被卡在床和桌子中间窄小的缝隙里。白玛措毛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她的下身,被土块和石头块压住,动弹不得,女儿更嘎卓玛带着哭腔呼喊:“爸爸,救命!”
旦增文江匆忙往屋子里冲,被掉落的房梁砸中腰部,下身也被压住了。而白玛措毛感觉她的下身“都麻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再来一次余震的话,我们就都没命了”,她想。
白玛措毛哭了起来。她6岁的女儿更嘎卓玛,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对母亲说:妈妈,不要哭,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语气有超越年龄的镇定。
黑暗中,她问女儿:丫头,你能不能自己钻出去?
女儿说:我不能留下妈妈一个人,要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慌乱之下,白玛措毛摸到了一只手机,她一遍一遍地拨打二弟旦周才仁的电话,旦周才仁在玉树州民族职业技术学校教书,通常早晨6点就去学校上早自习了,“刚开始,根本没有信号……拨了好多次,终于有一次拨通了,他跟我说,很多学生压在下面,他要先去把学生救出来,再来救我们”。
而她们母女俩,只能等待。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白玛措毛的母亲扎西以及三弟赶到。听到废墟上有声响,白玛措毛也开始清理压住自己的土块和石块。亲人们先把腰部受伤的旦增文江挖了出来,大约在地震发生的4个小时之后,他们挖出了白玛措毛母女。
“下面黑黑的,怕死了!”后来回想时,女儿更嘎卓玛这么说。而白玛措毛至今后怕,“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活着出来”。
白玛措毛是在那天天黑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没了的。那时她还穿着睡觉时的衬衣、衬裤,身上披了一件丈夫的外套,在家废墟后面的空地上坐着,等待。而她6岁的六弟,一直不见踪影。
直到4月15日上午11点多,六弟的遗体,在废墟中被找到了。“我的这个小弟弟,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很调皮,跟我女儿常常在一块玩。但是,这个生命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地震过去20多天了,白玛措毛常常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自己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特别难受”。
白玛措毛没有心情收拾自己,按照当地风俗,“家里有人出事了,就要49天不洗澡,也不能收拾自己”。女儿更嘎卓玛也不能唱她喜欢的藏歌了。白玛措毛的母亲,56岁的扎西,在结古镇上搭建的帐篷中点亮了酥油灯,同时不停地默念六字真言,日日为逝者祈福。扎西的帐篷里,现在住了许多人。
4月28日傍晚,姑姑过来看望白玛措毛,顺道接更嘎卓玛去探望她尚在住院的父亲。白玛措毛拿出小女儿求永卓嘎刚出生时拍的照片,给亲戚们看,照片中小婴儿脸蛋红润,闭着眼睛,睡得很香。照片定格在地震的6天后。白玛措毛的嘴角和眼睛,跟着弯了弯。
小姨嘎松卓玛跑到了医院的大院里,唤回了正在疯玩的更嘎卓玛,给小姑娘重新梳了梳辫子。更嘎卓玛在母亲身边磨磨蹭蹭许久,要到了10元钱的“奖励”,“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一个气球、一瓶饮料”,小姑娘很认真地比画着。
故乡
“地震没有发生的时候,我们玉树很繁华,很热闹。我们都觉得,能够生长在这里,是一种骄傲!”嘎松卓玛扬起脸庞,微笑着。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即将到来的夏天,正是一年之中玉树最让人心醉的季节。
对于回到故乡玉树工作,白玛措毛和嘎松卓玛姐妹从来没有过迟疑。尽管这片处于青海省最南端的广袤土地,平均海拔在4200米以上,氧气稀薄,即便从西宁上到玉树的人,也得适应一段时间,当地人会叮嘱他们,在青藏高原上要慢慢走,才能没有高原反应。
从青海省司法警官学校公共管理专业毕业的白玛措毛,回到了玉树,而她的妹妹嘎松卓玛,18岁的时候就到青海省会西宁念书,这个2008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藏语专业的姑娘,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民族中学,教初中二年级的数学。24岁的嘎松卓玛后来想想,觉得她的大学生涯最大收获是,“系统地学习了藏族文化”,“这比不出去念书,还是强多了”。
这个藏族姑娘曾经的梦想,是在结古镇上开一家美容店,因为“在玉树,做美容的很少”,但是这个念头,“一直是个想法而已”。
地震发生当天,嘎松卓玛坐了5个小时的车,从曲麻莱县回到结古镇上找姐姐,“使劲找”。经历过地震以后,嘎松卓玛能感觉到自己的一些改变,现在的她,“更多的是想着家里人会怎样”。回头看看,她觉得自己那个当初的梦想,似乎“更遥远了”。
而對于61岁的巴德拉措奶奶来说,如果呆在玉树,平常的生活就是,把家务活干完以后,“能走得动的话,就去转经,能转多少就转多少”。
在巴德拉措奶奶看来,玉树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在夏天,阳光总是灿烂,草原都是绿的,到处是鲜花盛开,氧气也足一点儿了”,在平时,格萨尔王广场和玉树州民族宾馆一带是玉树州上繁华的商业区,“羊肉炒面比西宁贵一点儿,但也就7块钱一大碗”,当然,最热闹的就数每年7月25日到8月1日举办的赛马会了,那个时候,玉树州各个县上都有人专门赶过来,大伙儿都把绣着吉祥花边的帐篷搭在扎西科赛马场,帐篷绵延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人们跳舞、赛马、摔跤,延续着马背上的民族的传统,“整整5个晚上,全家人都住在洁白的帐篷里,喝青稞酒,老年人喜欢吃糌粑”,“说玉树人,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真是这样的”,“还有,我们玉树的姑娘可漂亮了”……
赛马会,一直是玉树藏族自治州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其间还会举办玉树康巴艺术节。27岁的玉树藏族自治州民族歌舞团的声乐演员普布扎西就参加过康巴艺术节,而夏季正是这个拥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州歌舞团演出的黄金季节。
在赛马会上,姑娘们都打扮得格外靓丽,融入歌舞的海洋。往年在这个重要的庆典上,索南巴毛都会穿上她最得意的藏族服饰,在往日,这个爱美的姑娘喜欢去逛逛结古镇上结曲南路附近达嘎卓玛的铺子,两层楼高的达嘎卓玛的铺子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流行集散地,几乎是妇孺皆知,这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琳琅鲜艳的藏族饰品和藏服,从几十元至两三万元不等,索南巴毛经常会挑花了眼。
如今,达嘎卓玛的铺子也倒了。但是现在,哪里有人还会有心情挑一个漂亮的藏银手镯或者红珊瑚项链,去装扮自己呢?
索南巴毛的人生也有了变化,地震刚刚过去,她就做妈妈了。4月29日,索南巴毛就和丈夫土丁扎西抱着他们在地震之后的第四天出生的儿子格日塔巴,回到姐姐和父亲在结古镇上搭建的帐篷中了。初为人父的土丁扎西,抱儿子格日塔巴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的,手势看上去还生疏得很。
索南巴毛的家,那幢两层小楼,也塌得不像样子了。4月14日清晨,房子压下去的那一刻,丈夫土丁扎西直接被砸到,因为窒息而晕了,26岁的索南巴毛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的情况并不好,羊水破掉了。那天晚上,索南巴毛坐在玉树州军分区的院子里,不敢睡,“一闭眼就是房子塌下来的那一幕”,几具遗体就躺在军分区院子里的不远处,索南巴毛看到了,“那时候已经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害怕了”。
所念
现在,经历过这一切以后,时间变得可有可无了。索南巴毛根本不去想每天怎么过,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等到儿子格日塔巴吃饱了奶睡着的时候,她在一边守着,细细地看着脸蛋还皱巴巴的儿子,“看到他有什么感觉?就是高兴,特别高兴!”
索南巴毛的表哥布来旺在地震中受了伤,布来旺的3个孩子全部被倒塌的房子压住,去世了,3个孩子分别是:4个月,6岁,12岁。
地震带来的伤恸,依然需要面对。所以索南巴毛觉得,故乡玉树有了太多太多的眼泪,不管怎样,她还是要回到玉树去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一个安稳的家,但是,“生活还是要重新开始”。
而就在前几天,在玉树县公安局当片警的达哇亚杰还梦到了母亲,母亲在梦里跟他说:儿子,房子跟前不要靠近。
房子倒的时候,达哇亚杰60岁的母亲护住了她4个月的外孙女,老人当场就去世了。达哇亚杰是在4月14日上午10点知道母亲离去的。地震以后的那个清晨,他赶到结古镇民主路派出所大楼附近去集合,之后他被分配到玉树州医院一带负责疏散道路、背伤员。知道母亲的遗体被两个弟弟和三个姐夫挖出来、也送到了这家医院以后,达哇亚杰“根本没有来得及流眼泪”。整整一天,他都很忙碌,很慌乱,“这一天怎么过的,都不知道”。
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在2006年曾与结古镇上的老年信徒一起到印度去拜过佛,去过两次拉萨布达拉宫,坐落在白纳沟不远的文成公主庙,母亲也常常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拜祭,那里相传是文成公主入藏前驻留过的最后一站。
母亲让9个孩子中的6个人读完了大专以上的学校,达哇亚杰就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她说她就是卖地,也要供我们读书,她没有享过福”。30岁的达哇亚杰的心愿是,等安顿好了以后,就到四川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去为母亲超度,“希望母亲来世有一个好的归宿”。
而21岁的巴久,询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不花钱就回到玉树,会不会安排专门的车辆送我们回去?地震把巴久一家所有的东西都埋掉了,巴久的口袋,空空如也。
4月19日,巴久怀孕7个多月的妻子求尕在结古镇上的帐篷中早产了一名男婴,“当时情况紧急,没法叫医生,孩子还没发育好,很危险”。而此前的5天,巴久全家都在结古镇西同公园的空地上“露天住着”,“吃的东西是去赛马场灾民安置点领的,4月14日、4月15日两天,就没吃过东西”。4月20日,心急如焚的巴久夫妇将儿子送到西宁,孩子被安排到医院的特护病房。
巴久的妻子求尕一直闷闷地坐着。求尕的姐姐一家三口都在地震中遇难,包括求尕3岁的外甥。“现在,她的情绪很差”,巴久说。
除了焦急地等待见儿子以外,在结古镇上专门打藏族腰带的年轻工匠巴久,还处在一种两难的焦虑之中。巴久挂念他埋在废墟下的那套打腰带的工具,想快点赶回镇上。
巴久的这门手艺,是跟妻子求尕的哥哥学来的,那套打腰带的工具,在巴久看来,就跟宝贝一样,“有几百年历史了,都是先人们传下来的,现在没有那么大能耐,能再做出来了”。巴久打的藏族腰带,是由金子和银子锤炼而成的,“最便宜的一条要8000元,最贵的一条一万五千块”,一般需要50天,巴久才能打成一条腰带,一年下来,这样的藏族腰带,他也就只能打10多条,藏族妇人们都以拥有一条这样华丽的腰带而自豪,但是,“因为贵得很,一般人能有一条就不错了”。
不安
性格开朗的巴久,去年还到结古镇上的托林嘎青(音)舞厅,做过半个月的主持人,托林嘎青舞厅不大,晚上就是酒吧,热闹非凡,结古镇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去,作为主持人的巴久舞跳得不错,他负责领舞,带着大伙儿跳“锅庄”。
那时这些跳舞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过去的那些明亮的、稳固的好日子,就像流水,一下子就溜走了。地震之后,巴久感到了自己的不安,“特别是一进到房子里,就觉得床在动,心脏都跳得厉害”。
这种体验,很多人都有。4岁的男孩刚玛才仁,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寸步不离。母亲青梅拉忠说,以前刚玛才仁的胆子,可比现在大多了。
而29岁的藏族妇人忠嘎,最关心的是:玉树未来会在哪里重建,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有一个安全的家?“哪里最安全,我们就去哪里”,忠嘎强调。
带着1岁9个月、肺炎还没痊愈的儿子旺杰躺在病床上时,忠嘎常常会想:医院的房顶会不会突然间塌掉呢?附近的建筑,忠嘎都已经仔细打量过好多遍了,“你说以后买房子,几楼最安全?”她常常这么问。
丈夫尕松群英还在结古镇上忙着抗震救灾,顾不上忠嘎和儿子。睡觉的时候,忠嘎从来不敢关门,她老想着:她和儿子距离楼梯口有多远,如果有突然情况发生,她又将怎样抱着儿子旺杰跑出去……忠嘎不会忘记玉树地震发生的时候,“地板晃得太厉害,人站都站不稳”,她光着脚冲到屋里把儿子一把抱起来跑出门,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忠嘎却站在那里发起了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等到她出来的时候,“脚上全是血,没有感觉,麻掉了”。
如果没有地震,忠嘎应该会参加今年五六月份的玉树州教师招聘考试,她的人生理想是当一名老师,但是现在,她的这个计划搁浅了。
当然这不是目前忠嘎面临的最迫切的命题。现在忠嘎觉得,在生活上,“能吃饱就行了”,她不会现在再跑回自家的废墟上去寻觅什么了,“经历过灾难以后发现,生命是最重要的,财产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家人平安,同胞平安,不要再有地震,就好了”。
忠嘎还穿着地震当天那件紫色的棉织衫,头发随便盘在后面。一脸憔悴的忠嘎常常和同样身为母亲的伊西求措聊天,伊西求措8個月大的儿子才仁扎西,晚上常常睡不安稳,“有时会哭起来,孩子的表情像是被吓坏了一样”。事实上,忠嘎的儿子旺杰也是如此。
地震以前,忠嘎和住在结古镇民主路上的伊西求措并不认识,但是现在,她们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近了”。
伊西求措的丈夫普布扎西在地震以后,帮助别人,“从地下挖了6个人出来,4个死的,2个活的”,现在,除了在心里给玉树的逝者念经以外,对于很多事情,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忘掉了,很多都忘掉了”。
在玉树,一些人开始陆陆续续在家里的废墟上清理出一些东西。但是30岁的结古镇居民措毛说,经书是一定要挖出来的,其他的,都没关系,“一家人团团圆圆就行了”。
措毛抱着她4个月大的儿子小索南说,希望小索南以后不再记得这场地震。在藏语中,索南是长命百岁的意思。
42岁的索昂求措是在4月14日快天黑的时候,才在扎西科赛马场才找到女儿伊西折嘎的。抱着被爷爷奶奶抱了出来的娃娃,索昂求措亲了又亲。
索昂求措原来是牧民,卖了牛羊以后,她和丈夫扎西诺布在玉树县巴塘村盖了一幢两层楼,夫妇俩在结古镇上给人修房子。1岁的伊西折嘎是索昂求措和38岁的丈夫唯一的孩子。地震改变了索昂求措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她的家,“两层楼的房子塌了一半,连电视机都被砸扁了”。
现在索昂求措最想抱出来的,是一袋炒面。挨饿是很难受的事情。
希望
布毛躺在姨妈央青的怀里,咬着手指,咿咿呀呀。10个月的布毛,皮肤洁白,小脑袋上黑发鬈曲,用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布毛人见人爱。
2010年4月11日,布毛的爸爸刚布和妈妈松措带着她到结古镇上去看病。布毛是31岁的刚布第一个孩子,她感冒了,总是好不了,情况越来越严重。
布毛的家,住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结多乡优多村,这个900多人的村庄,距离玉树州州府220多公里。刚布以前是牧民,现在国家提倡退牧还草工程,刚布一家在优多村扎下根来,跟优多村的大多数村民一样,他们并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
布毛的小叔叔,21岁的格来至今依然记得,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青藏高原的天空蓝蓝的,一切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异常。
杂多县是玉树州距离州府最远的一个县,在当地人看来,玉树州州府结古镇集中了当地最优质的医疗资源。所以坐了4个小时的车,刚布一家三口到了结古镇,他们住到了镇上一位远房亲戚的家里。4月14日早晨7时49分,地震突然来了,刚布亲戚家的砖木结构的平房,全部倒塌,刚布一家,都被压在了废墟下面。
布毛的小叔叔格来与她的舅舅卓拉闻讯从杂多县匆匆赶到结古镇,他们找到了那片废墟,两个小伙子一起用手挖,直到当天下午,他们才在废墟上找到了刚布一家三口的位置,“挖出他们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一起,那时布毛的爸爸和妈妈全身是血,当场就已经没有了呼吸。布毛被她妈妈护在怀里,她妈妈全部被压到了……”
当时,布毛的妈妈松措还有4个多月的身孕。而布毛被叔叔和舅舅救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伤,眼睛也肿了,这个娃娃,呼吸微弱,一声不吭。叔叔格来认为布毛是窒息了,他用力拍打布毛的脸蛋,“最后把她给拍醒了”。
之后,刚布的三弟驱车12个小时,将刚布夫妇的遗体送往800多公里以外拉萨的天葬台,“把亲人的遗体送到拉萨,我们认为是最圆满的”,格来说。而格来本人则赶回故乡杂多县,把布毛的姨妈央青接了下来。央青知道姐姐出事后,把家里1岁多的儿子放到了别人家,自己跟着布毛一起到了西宁。布毛需要接治疗。央青给布毛喂奶,熟练地给她换尿布,每次央青亲吻布毛的时候,布毛都咯咯地笑得很响亮。格来也喜欢亲吻布毛的小脸蛋。
“以前我们认为天神会保佑我们,所以觉得玉树不会有地震”,地震已经过去许多天了,格来的心里还是很难受,在面对懵懂的布毛的时候,他的心情更是难以言传的复杂,“布毛太小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格来没有念过书,一直呆在杂多县的老家,格来说普通话的时候得使劲儿想。宗教在格来的生活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他最远去过的地方是拉萨布达拉宫,去过两次,从杂多县一路磕长头过去的,“如果不生病,路上需要3个多月;如果生病的话,就需要四五个月了”。格来的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他常常默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格来说,这是念给死者,为他们带路的经文,希望哥哥嫂嫂在天国安息。
4月28日中午,格来花120元买了一台刻嘛呢石经文的机器,托运到了杂多县。在石头上刻上梵文佛经中的六字真言,是当地为死者超度的一种方式,“嘛呢石如果要都刻完,20多个人一起,需要刻上30多天。但我们认为这样做是最完美的,能够把对死者的祝福带到天国去,也能给活着的人一个很大的安慰”,格来的表情虔诚而安定。
格来舍不得把布毛送到孤儿院,“以后我负责养她”,就是再苦再累,格来说他也要把布毛抚养成人。
已经有很多好心人特地来探望过长相乖巧的布毛。就在4月28日下午,一个来自西宁的妇人还找到布毛,抱了很久,舍不得放下来。当妇人用藏语告诉姨妈央青,表示她想领养布毛时,24岁的央青显得很紧张,一把撸过布毛,抱在怀里。
布毛的眼睛,如同青藏高原明净的天空,看不到阴霾。对于央青和格来而言,小小的布毛,是他们在未来全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