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什么?

殷冬明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是一句有着深刻时代背景和地理背景的口号。它不适用于很多国家和很多文明的发展阶段,事实上它不适合于大部分国家,而几乎只适用于中国。对于西方文明国家来说,它们已经完全品尝了城市化与文明程度共同进步的果实,城市对于它们而言已经不再能够代表先进生产力。美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托马斯·杰斐逊在两百多年前就曾经爆炸性(而且不乏预见性)地评价道:“大都市是人类邪恶本性的渊薮。”同样,对于很多苦苦挣扎的城市来说,城市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我们很难想象在墨西哥城,拉各斯(尼日利亚第一大城市)或是达卡(孟加拉国的首都)那些连绵不断的贫民窟里,城市除了贫穷,疾病和犯罪之外还孕育了什么。在电影《上帝之城》里,我们看到了在秽物遍地的社区里(如果它们还能够被称为社区的话),生命和尊严怎样被环境碾为齑粉。

如果我们看到了上面这些对于城市与文明之间关系的否定证据,再回过头来看这句世博会的口号,我们会有趣地发现这是一种具有强烈的“中国特色”的城市观。因为,正是现在,正是这块土地,城市史无前例地成了文明的象征。城市化被当作了文明进步的表征,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表征。城市生活的很多物质象征:留声机、电话等等,都是在世博会上展出的。这些物质表征的确让城市生活显现出一种不同于农业生活的魅力,但这种魅力和一个地区的城市化率显然有关。对一个在乡村同样可以通过亚马逊网站邮购kindle的国家来说,城市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对于那些“发展中”却步履蹒跚的国家来说,城市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

我们不能否认城市发展对于文明的重要性,但也不宜将城市与现代化完全等同起来。因为文明总是需要有表征的,而我们会渐渐习惯于用“城市有什么”来代替“城市是什么”。柬埔寨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们刚刚提出了一个建设世界第二,亚洲第一高楼的计划,全然不顾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排在亚洲倒数第七,人均GDP在联合国的定义中属于“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之列。他们忘记了,就算这栋楼建成了,他们的排名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金边的交警每个月的工资仍然只有10美元,需要通过罚款来维持生存。

这种心态发展到最后,就会形成一种我称之为“孔雀粪崇拜”的行为模式。这个模式来自于一个关于孔雀的寓言故事,即某个城市里流行戴孔雀翎毛装饰,孔雀翎毛是昂贵的,所有戴孔雀翎毛的人都被认为是上层人物,而家里能养孔雀的更是上上层人士了。孔雀的粪便有一种特殊的臭味,但是那些真正家里有孔雀的人由于希望炫耀自己的地位,非但不去掩盖这种臭味道,反而引以为一种身份的标志。这种心态发展到最后竟成为一种全民的病态模仿,即每个人以向自己身上涂抹孔雀粪便的提取物为荣。这个故事的结果之所以荒谬,是因为对于大众来说,如果没有被经常地提醒,他们就有一种忘记实质而崇拜表征的倾向。

这种倾向实际上也体现在城市里。管理者们希望在每一个场所,都体现出那些表达“这里有什么”而不是“这里是什么”的特征。高楼和快速路是现代化的象征,所以我们每谈城市规划,就是“地标”在哪,“大道”在哪,却忘了最美好和最真实的城市生活其实发生在小房子和窄街道上。

如果在新外滩游览过,我们就会发现,在富丽堂皇的奢侈品店周边,饥肠辘辘的游览者很难找到一个快餐店。问题在于,这些普普通通的游览者,比LV的旗舰店更接近城市的本质。倘若我们遗忘了他们,我们就会遭到报复。纵然我们把外滩的店铺租金提高到每平米每天一万美元,游览者仍然会感到饥饿,那么他们怎么办呢?他们铺上报纸,脱下鞋子,坐在爱玛仕的门外,吃着七块钱的盒饭,同时把手上的油抹到地上。奢侈品店的保安带着委屈(这是从经营者那里传染过来的委屈),想尽办法,讲那些疲惫的游客驱离自己的门面和橱窗,但永远不能改变外滩作为一个公开开放的旅游景点的属性。

很多时候,“是什么”比“有什么”更要紧。

(作者为规划专业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