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只好先走了
2010-05-30范春歌
范春歌
这个冬天特别冷。
在雪花夹着冬雨的一个晌午,我很费力地爬上一栋灰色的老职工--宿舍楼的8楼,来到纱厂女工王四花的家。屋里没有暖气,王四花一再劝我不要换拖鞋,担心冻坏我。她小小的居室里虽然简朴,却收拾得那么整洁,所以我坚持换了拖鞋。寒冷像雪水一样慢慢沿着脚趾渗上来,王四花细心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我手里。
我这次拜访王四花,是来采写关于她丈夫和一位来华旅游的日本退休老人之间发生的故事,而男主角——王四花的丈夫,刚刚去世不久。他就在白粉墙上的一幅黑色相框里。微笑着注视我们。
王四花今年52岁,她的丈夫曾文比她大两岁,2009年的9月30日因息肺癌去世。关于曾文和那位日本老人之间的故事。我先前已在电话中和王四花聊过一些。今天来见她,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境里直奔主题,不太合适,便和她先聊了聊家庭生活中的曾文。但我没想到,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她的讲述中,而且我忽然发现,即便没有曾文与那位日本老人之间的故事,她和曾文的故事已经足以叩动人心……
一
我叫王四花,家里兄妹四人,就我一个女孩子。从小,父母和兄弟就将我当做掌上明珠那样宠爱,家里大小事情都舍不得让我插手。
你说我长得漂亮?50多岁了还谈什么漂亮不漂亮,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在国棉厂,追我的小伙子不晓得有多少。有的在上下班的路上堵着我,有的给我写信,甚至还有大学生来追我。尽管如此,我一直都没动心,我心想,要找一定要找个中意的。
后来,别人给我介绍了在武汉糖果厂当工人的曾文。他个子很高,一米八,是我喜欢的那种高高大大的男人。他人善良本分,说话特别幽默,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我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平日话很少,但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很快乐。
曾文本来在厂里坐办公室,为了有更多时间跟着收音机自学日语,他申请调到了锅炉房,那里虽然累点儿,但空闲时间多,你说他这个人多有个性啊。他喜欢唱歌、弹琴,性格特别开朗。我问过他,曾文,你就没有发愁的时候吗?他回答说,有什么可发愁的呢,愁也是过一生,乐也是过一生,人只有这一生,快乐点儿不好吗?
其实他家境并不好,开始我还不太了解,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在船上当水手,整天不在家,母亲在他11岁时就去世了。他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家里没有大人,他就要像大人一样照顾弟弟和妹妹。
我问他,弟弟是不是也长得像你似的这么高大?他说,不,弟弟很矮。后来我到他家去,吓了一跳,他弟弟的确很矮小,是重度驼背。但人很善良。曾文的家里,因为没有女人收拾,连被子的棉絮都一团团地翻在外面。
对此,曾文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然后挽起袖子就帮着收拾起来。曾文在一旁,笑着看我。
曾文带我去他一起学日语的朋友那里玩,他跟他们叽叽咕咕地说日语。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便不高兴了,问道,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他的朋友说,曾文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说得我既害羞又高兴,但就是不敢看曾文。
我和曾文谈恋爱的事一直瞒着家里。家里发现给我介绍的不少小伙子都让我推了,就怀疑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后来我把实情告诉了家里。这下他们不愿意了,说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姑娘,怎么能嫁到那样一个家庭里去呢?那得吃多少苦啊。
为了让家里同意,我决定把曾文带回家。他问我,带什么礼物好?我瞪他一眼。笑道,你有钱买礼物?那点儿工资买书都不够。礼物是我买的,但我对父母说,这是曾文孝敬你们的。母亲做饭的时候,曾文就跑到厨房帮忙,虽然他干家务很不在行。
吃饭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吃,还大大方方地伸着筷子夾菜。我母亲对他印象不错,说这个小伙子还挺实在,不扭扭捏捏的。我心里忍不住笑,其实我知道,曾文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那天是放开了吃的。后来他对我说,吃得都快撑死了。
当然,还是曾文对老人又尊重又孝敬,让我家里人终于接受了他。
二
我们结婚只花了200块钱打家具,曾文很能干,现在这些家具就是我们结婚时候置下的,也都是他设计并亲手做的,家具的样式在当时也是很时尚的。我一看到这些就想起他。
这个房子是他父亲单位分的老房子,我和曾文结婚后就住在这里,和他父亲、弟弟、妹妹一起生活。虽然房子不大,但曾文总是想法弄点儿花样,让屋里显得有些艺术氛围。你看,门窗他也换了个画着郁金香的彩玻璃。
曾文心善是有名的,也是因为心善,1987年,他出差时,在贵阳火车站看到一个老人背着个大包挤不上去车。就过去帮他。哪晓得那是个日本老人,从那以后他们便结下了持续多年的情谊。
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曾文从来没有大嗓门说过我一句,事事让着我,我也从来不让曾文操持家务,连双袜子都舍不得让他洗,他小时候带着弟弟妹妹受的苦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他。
有了手机后,他还经常给我发短信。有时写短信说,我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回家就知道了,先不告诉你。一起干活的同事还笑他,都要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这么肉麻地发短信。我下夜班回家一看,他买了我最喜欢吃的甜饼,他坐在旁边,眼里含着笑,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他一个也不吃,说就是专门留给我的。
纱厂倒闭之后,我没了工作。后来他所在的糖果厂也倒闭了,我们开始在外面帮别人打工,生活过得并不宽裕。好在儿子很争气,成绩在学校年年获优秀。好中学不收学费抢着录取他,后来又考到武汉大学,年年都有奖学金。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去年儿子毕业了,还有份不错的工作。
三
曾文不抽烟不喝酒。可是2008年下半年,他忽然说骨头疼。我带他到处看病,医生说是骨关节出了问题,治了段时间不但不见好,还越来越厉害了。我赶紧又找了家医院,医生让做个CT,我和他一起去拿结果的时候,我让他在外面等,我进去时见医生凑在一起看片子,神情不对……他们说是肺上长了个很大的东西,可能是癌症。
我一听。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了,就赶紧叮嘱医生,千万不能告诉曾文。出了门,我脑袋木木的,下意识地往楼下跑,他的弟弟、弟媳都在下面等,我把结果告诉他们,也嘱咐他们要保密。
等我上来找曾文时。发现他脸色不太好。但他平静地对我说,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是老毛病。我告诉他,医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肯定没啥事,你放心。晚上,我继续跟他说,这病没啥大事。让他宽心。就在我想着怎么继续骗他的时候,曾文忽然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花花——他从来没有这么喊过我,都是叫我四花。他说,我恐怕活不长了。你出去的时候,我冒充
家属看了那个单子。我忽然就愤怒起来,医生凭什么给你看!他怎么能给我的曾文看那个结果?我真想找那个医生去拼命!可是,我要怎么安慰他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他肩头耸动,泪水滂沱。他的每一滴泪都像滴在我心上,让我心如刀绞。
几乎是一夜间,曾文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特别胆小,只要看不见我,就会很害怕。住院之后,他整天拉着我的手不放,有时我出门送那些来看他的客人到电梯口,没过一会儿,护士就追过来喊,曾文叫你。我一进门,他就笑起来,说,看见你,我就放心了。
眼看着治不好了,医院让出院。我陪曾文回家的路上,心里酸酸的,我们都没说什么话,身高一米八的他一直虚弱地靠着我。快进宿舍院子的时候,他坚持不让我扶他,自己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走。他说,不想让别人看见平日生龙活虎的他变成这个样子。他坚持自己一步步地爬上8楼,我跟在后面,看着他单薄的身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他的自尊心那么强,化疗让他掉光了头发,他就整天戴着帽子。是谁那么残忍,让我那个高大快乐的曾文,变成这样?
肺癌的晚期是很痛苦的,他经常疼得整夜都无法入睡,但他心疼我,怕我太劳累。就坐在椅子上,整夜地咬着牙捧着脑袋坐着,硬是将牙都咬碎了。住院期间,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担心干扰同房的病友休息。病友们说,曾文你就喊吧。我们得的都是癌症,能理解,这么忍着会疼死的,但他就是不吭声。后来,渐渐地,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了。有一天,他小声对我说,亲爱的,对不起。看来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只能先走一步了。我号啕大哭。要走一起走,没有你,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曾文眼里有泪,但他忍住了,拍拍我的手说。还有儿子呢。
他还说,我要是走了,不要在屋子周围摆花圈,办丧事不要惊动别人,这样院里的人就不晓得我死了,别人就不会因为你没有男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就欺负你。我抱着他说,你不会走的,我们賣房子。国内治不好,我们到外国去治,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活下来,我和儿子不能没有你啊。
可是,我的曾文还是走了……
四
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平静叙述的王四花,说完这句话,眼泪忽然开闸般哗哗地流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尽。她将头发拨开来:“我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我看见一层雪白的发根,原来,她的黑发是后来染的。在失去爱人的那一刻,是怎样彻骨的悲伤,一夜间,让青丝变白发。
不知道怎么安慰悲痛中的王四花,我看见茶几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幅彩色的婚纱照,就转移话题说。这是儿子和儿媳的婚纱照吧,照得真好看啊。
因为王四花曾告诉我。为了不让曾文留下太多牵挂,刚刚就业的儿子和女朋友举行了婚礼。曾文强撑着病体出席了儿子的婚礼,许多来宾在婚礼上都流泪了。然而。王四花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婚纱照说:“这是我和曾文的婚纱照,是曾文查出癌症的前半年拍的。”
“那天,曾文从外面回来,高兴地告诉我,附近有家照相馆要办一个名叫‘夕阳红的活动,给中老年人拍婚纱照,只要160元钱就能拍一组,而高档点儿的照相馆要上千块呢。曾文说我们结婚没有赶上好时候,因为穷,连酒席都没摆,太亏待你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你补上婚纱照,让你再当一次新娘子。我俩去了那家照相馆。那里很正规,还要给我们化妆。曾文一直待在化妆间不走。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化妆的样子呢。他就那样痴痴地坐在对面看,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人一化了妆。确实不一样了,曾文兴奋地说,太漂亮了,简直像电影明星!拍完婚纱照,曾文坚决不让我卸妆,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就这样走回家,还要去超市转一圈。我说,你疯了,这个样子出去,路上的人还不像看把戏似的围观咱?我没有听他的话。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走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我,我也会让曾文骄傲地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回来……”
冬日的寒风从窗缝钻进来,窗帘轻轻地飘动着。王四花凝视着拂动的窗帘,缓缓地说:“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曾文离开了我,我总是想象着他一推门就笑眯眯地进来了。一边给我抹眼泪,一边笑着说我,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就走了呢……”
五
我将王四花和曾文的故事写进了博客,当时并没想到这样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能打动那么多人。后来,看到有很多朋友在故事后面留言,我告诉四花,他俩的故事感动了许多人。她对此有些惊讶,因为她从没觉得自己的爱情有什么特别。
前几天,我陪四花和那位日本老人去给曾文扫墓,四花在丈夫的墓前表现得很平静,她没有哭,只是轻声细语地和长眠的他说话,就像两口子聊天。她的坚强让我惊讶,但没想到出了墓园,一上车,她便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地有个习俗,未亡人不能在亡者墓前哭,那会让逝者不安。四花为了让曾文放心,一直忍着眼泪。听着她在我身后哭泣,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这个冬天,我发现爱情并不是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