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示现代荒诞意识的绝妙载体

丁 芸

多年前,译林出版社推出由杨恝等人合译的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1961),为广大读者提供了完整的中译本。人们从这部小说中,真切地感悟到战争的逻辑呈现强权政治的本质,战争的磨难扭曲了参战人员的人生,战争的题材也催生了民众的反战意识,表明这部小说具有演绎当代战争理念的多向度功能。这对于洞察上个世纪50年代的朝鲜战争,60年代的越南战争,以及本世纪初的伊拉克战争,都是很有反思与启迪作用的。不过,《第二十二条军规》还有更深层次的认知价值与审美属性,因为海勒推出的这部小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而是借助虚构的战争题材演绎人类生存困境的现代主义经典力作,也是演示现代荒诞意识绝妙的艺术载体。其核心价值与审美活力,正蕴藏在作家悉心构建并不断重复、更新演示着的系列悖论怪圈之中。

哲学范畴中的所谓“悖论”,原意是指一种自相矛盾的命题:“如果认为它是真的,则它又是假的;如果认为它是假的,则它又是真的。”早在古希腊公元前4世纪,米利都的欧布利得(Eubulides)就提出过“说谎者”的悖论:“我现在说的是一句谎言。”如果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是一句谎言,是假的;如果认为它是假的,那么它就不是一句谎言,是真的。长期以来,悖论被认为是一种诡辩伎俩。但在19世纪末研究集的运算及其性质的数学分支时,这种严谨的数学理论发现悖论,悖论又变成科学研究的对象,进而提出一些消除集合论的悖论的方法,这对于推动数理逻辑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参见《简明社会科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版第844页。

20世纪的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约瑟┓•海勒,在考察充斥荒诞谬误的社会现实时,根据自己在二战期间美国空军中队的亲身经历与精神体验,借用了古希腊的悖论推理,将几个不同的悖论命题组合成一种奇特的悖论怪圈,用以展示人类生存处境的无奈与困惑,这就是海勒在小说中精心打造并受国际学界赞誉的“军规模式”。

作为长篇小说题名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整部小说的灵魂与命脉,也是小说最具恒久魅力的“军规模式”的内核。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规定:疯子可以停止飞行。但要求本人提出申请,而一个人自己意识到飞行危险而提出申请要求停止飞行,这证明他的神志清醒,并不是疯子,还得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倘若从荒诞载体的深层结构及其表现方法着眼,我们就能发现:海勒潜心打造的这一“军规模式”,实际上正是运用悖论推理构筑而成的一种处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中间地带的圆周形循环模式。

为了创作这部“军规模式”的长篇小说,海勒耗时七年。1955年他曾用《第十八条军规》为题,在《新世界》杂志上发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后来,由于里昂•尤里斯的Mila 18的发表,使海勒意识到更换题目的必要,遂将小说定名为Catch22,并于1961年正式出版。海勒没有用regulation(规则)或rule(规章)等常用词来表示“军规”,而采用了Catch22这个词语;这本身就有陷阱、圈套之意。“这个词的双关意思表明,所谓‘第二十二条军规实际上就是一个圈套,任你怎样努力,也休想从它的束缚中逃脱”。王正文:约瑟夫•海勒和他眼中的美国社会(代译序)。《第二十二条军规》,杨恝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其实,在美国空军中并不存在“第二十二条军规”真实的文字条款,只有在小说人物的对话中才展现出文本性的军规内涵。从军规的运行轨迹上看,它是动态的、不可捉摸的,遍布于小说的每个角落和人际空间。就军规的外在形式而言,它变化多端,既有文本式的,又有再生式的,更有衍化式的,抑或是赚钱式的、求婚式的、休闲式的、象征式的,等等。

如果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规定“疯子可以停止飞行,但要求本人提出申请”乃是文本式的军规内涵,是小说整体建构中的核心悖论怪圈,那么,其余呈现的就可称为由这一核心向四周蔓延、辐射渗透而生成的派生性系列悖论怪圈了。 例如,第二十二条军规还规定:飞行满32架次可不再执行任务;当约塞连完成任务时,军规又改为40架次、50架次,飞行大队司令官卡思卡特上校为早日当上将军,便利用军规,一再增加轰炸飞行次数,甚至想提高到100次、300次。司令官重复的只有一句话:“第二十二条军规与你回家有什么关系?因为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你自始至终要服从指挥官的命令。”——这是再生式的军规内涵,可谓是泛时空的荒诞的大型悖论怪圈。又如,在小说的第39章中,我们看到这样一段描述:当约塞连飞到罗马时,发现一所房内所有年轻的女人全被美国宪兵赶走,只剩下一个老婆子。约塞连问她:“宪兵为什么要这样做?”回答是: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又问:他们有没有拿出来给你们看?答:因为有法律规定,不必拿来看。再问:什么法律?答: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衍化式的军规内涵,是近时空的荒诞的中型悖论怪圈。

除此之外,请看伙食管理员米洛的生意经。他从西西里以一分钱一个鸡蛋的价格买进,又以七分钱一个卖出,期间又多次采用自我为中间商的手法,经过许多个几分之几的变换,从而开辟出一条贱买贵卖、中饱私囊的生财之道。他认为:行贿犯法,做生意赚钱不犯法,为了赚取丰厚利润而行贿,就不算犯法,因为赚钱是不犯法的。——这是赚钱式的军规内涵,是经营性的荒诞的另类悖论怪圈。再看约塞连的求婚路。他在罗马看上了卢西安娜并向女方提出求婚,姑娘则认为自己已不是处女,没有人会向自己提出求婚;而今约塞连竟向自己提出求婚,表明他是疯了;既然他是疯了,我就不能嫁给他。——这是求婚式的军规内涵,是爱情婚姻领域荒诞的隐形悖论怪圈。再看第三章中给予士兵观看演出的自由度:观看劳军联合团的演出是自愿的,不过除非有病非得住院不可的人,应无一例外地立刻去观看演出,这是军令。服从军令乃是士兵的天职,也是自愿的。——这是休闲消遣性的军规内涵,是荒诞的娱乐式小型悖论怪圈。再看对待伤病员的理疗术。作者描述了某重伤员的特殊待遇:这个伤员全身上下被石膏和绷带裹着,双腿双肩都被绳索悬空吊起来,使之同躯干保持垂直状态。他的身上插着两根管子,一根输液,一根排泄,两根管子接着两个瓶子,并反复互相置换,排泄出来的液体又重新注入体内——这种调侃式的细节描写,就是象征式的军规内涵,是荒诞的微型悖论怪圈。在这种荒谬与滑稽、疯狂与粗野的交织中,体现的不正是层层叠叠的圆周型的循环结构模式吗?它仿佛告示人们:悖论的逻辑怪圈正如生命的怪圈一样无时不存,无处不在。

因此,作家海勒曾借小说人物约塞连的眼光和口吻,一语道出当权者玩弄种种“军规式”圈套的要害,正是运用了“螺旋式的诡辩”伎俩。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杨恝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页。其目的在于维系、巩固并扩张人类社会“有组织的混乱”和“制度化的疯狂”。表明荒诞不仅是手法,而是本体存在。它既是超验性的艺术表现,又是经验性的生存感受,实为后现代人类生存困境中人人皆能体察、彼此息息相通的一种情感体验和全球意识。

悖论怪圈也是作家天才艺术创造力的突出表现。由怪圈构筑而成的“军规模式”乃是作家海勒以他那理性思维对客观现实高度概括的结果。表面看来,它纯属是超现实的,一个没有外在具象的名称和概念,但它的任意性和权威性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空间,包容着极其驳杂、深广的社会内涵,达到了更高层次上的真实。作者故意把悖论逻辑放在文本的中心位置,以这种捉摸不定的思维方式来构筑和表现那捉摸不定的外部世界,从而引起一种绝妙的理性反应,使生存于西方世界的人们对纠结心头、难以排遣而又不可名状的情感心态获得了顿悟(epiphany)。这就是海勒在演示现代荒诞意识方面所凸现出来的恒久魅力和经典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