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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华达

2010-05-30约翰•厄普代克

译林 2010年5期
关键词:老虎机莎拉劳拉

约翰•厄普代克

可怜的卡尔普。他的妻子莎拉想在离婚之后马上就跟自己的情人结婚。她一天都等不了,提前六个星期就把火奴鲁鲁的蜜月套房预订好了。所以一直到最后都还是服服帖帖的卡尔普,也同意开车到雷诺把女孩们接回丹佛。他安排好到旧金山出差,租了一辆小车。电话里,莎拉取笑了他的计划——干嘛不飞呀?这位石油开采专家,想必是希望开车从沿途的断壁残垣中提炼些秀丽景色出来吧。他们搬到丹佛之后,婚姻之弦越绷越紧,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住在新泽西,女孩们都没怎么见过西部。

他大概下午五点到达雷诺,向南从80号州际公路绕了过来。这个城市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要亲切些。他找到了莎拉给他的地址,一家暗红色寄宿公寓,背后是闪着巨大多米诺标志的汽车旅馆。对于重见莎拉的痛苦,他感到畏惧又渴望——她离婚了,摆脱他了,欣喜若狂,即将向一场新的婚姻起飞。只不过在他到之前,她早就起飞了。他的两个女儿坐在一张空桌子旁的破旧牛皮沙发上,就像两个等候在牙医接待室的病人。

11岁的波莉跳起来迎接他:“妈咪走了,”她说,“她以为你几个小时前就会到。”

16岁的劳拉从旧沙发上忸怩地站了起来,摆出一副文静的样子,把裙子后面抚平,补充道:“吉姆跟她在一起。你不来,她可生气了。”

卡尔普道歉:“我不知道她时间那么紧。”

劳拉可能听错了,说道:“对啊,她真的是很紧张。此处卡尔普说的是“tight”,表示时间紧,而劳拉听成了“uptight”,以为卡尔普说的是妈妈精神紧张。”

“我绕了个小道,看了看塔霍尔湖。”

“哦,爸爸,”劳拉说,“你又观光了。”

“你担心吗?”他问道。

“唔,不。”

一个方下巴的小个子女人从空桌子旁边的侧房蹦了出来。“她们乖得很,卡尔普先生。就坐在那,连我免费提供的三明治都不吃。劳拉一直在告诉小妹妹,‘别小孩子气了,爸爸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叫贝琪•摩根,我们互相知道,但没有正式见过面。”莎拉在信中提到过这个女人:盗窃者摩根,她的女房东,住房证人。弗雷德•卡尔普从摩根太太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通奸者,被告人,遭弃的丈夫。尽管她眼神愉悦,向他伸出的手却跟小鸟的脚一样干巴巴的。

他唯一想到能问的是:“诉讼程序进行得怎么样?”

他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但摩根太太不这么看:“七分钟搞定,顺利极了。有些法官烦着其中一个女孩,不过这样他们倒没那么无聊了。不过你的莎莉莎拉的昵称。把他们驳了回去。她很有法子的。”

“是啊 ,她就是那样。现在也是。越来越有法子。女孩们,拿好书包了吗?”

“就在沙发后面。我本来要给她们的房间再留一晚上的,但有个康涅狄格的小姐昨天过来说要订这个房间,住六个星期。”

“没事。我把她们带到有游泳池的地方去。”

“我会想她们的,真的,”女房东说。她亲吻了两个女孩的脸颊。她们已经亲如一家了,摩根太太的眼里真的闪着泪光。但是波莉恨不得马上抱住她爸爸,脱口而出:“我们在多米诺有泳池优惠,有一次那些墨西哥人来了,把泳池当浴室使!”

他们开车去的地方不叫多米诺,叫汽车旅馆。劳拉和卡尔普看着波莉游泳。“劳拉,你不想穿泳衣下去吗?”

“唔,不。妈妈老带我们来,我都有潜水员耳病了。”

卡尔普想象着莎拉穿着又橙又紫的比基尼泳衣,躺在泳池旁边的躺椅上。她抬起一条光滑湿润的手臂,遮住双眼。其他女人们大腿秀美,乳房丰满。莎拉的美在她的手臂上有着最生动的体现:浑圆、修长而结实。这是永远都不会衰老的手臂,手肘上方没有一丝松弛的迹象,尽管下一个生日她就该40岁了。事实上,莎拉认为有必要离婚也是这个原因:她忍受不了跟他一起过40岁。就好像你要开启一段不堪破坏的返程之旅一样。

劳拉继续道:“还有,爸爸,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就是在这个月里那时候。”

波莉兴高采烈地踩着嘎嘎作响的踏板,笨笨地扑向了水中。然后,她探出头来,顶着一团海藻般的头发,从中露出咧嘴的笑脸。她从泳池中爬了上来,吧嗒吧嗒地走到爸爸旁边,发着抖:“想到处走走,玩玩老虎机去吗?”因为冷,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腿上的细白毛立了起来,罩在阴惨惨的光晕下。“想去吗?好玩着呢。”

劳拉像妈妈一样打断了她:“别烦他。波莉,爸爸很累,不高兴。”

“谁说的?咱们走吧。我可能再也看不到雷诺了。”于是他们起身走着。这个城市让他想起新泽西的一些小市镇。傍晚时分,这座沙漠小城也透出了工业迷雾下平滑的钢铁光泽。在灰暗的店门上方,二楼的窗户挂上了窗帘,窗台摆上一盆花盆,有人住在里面。那里有教堂,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条河静静地流淌,它是帕塞伊克河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流动的影子。人人尊仰的法院大楼却显得过于朴实,它坚毅而冷静地为这个国家主持公道。只有雷诺的市中心不一样,它像狂欢节游乐场一样俗气艳丽。波莉把他领到赌场的门口,因为自己不能进,就把几个钱币给了他,让他进去代自己玩。她喜欢老虎机,喜欢它们各种各样的颜色和闪来闪去的亮光,喜欢它们释放瞬间的快感,响了,亮了,这边来运气了,那边来运气了,黑乎乎的赌场乐成一片。卡尔普感受着它们温顺的脾性,将筹码放进投币口,拉上把手。好几次,老虎机将硬币哗啦哗啦地吐进槽里,滑向他的手中。卡尔普也开始喜欢上它们了。他和波莉从一部机子玩到另一部机子,是快乐无敌好搭档。波莉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他玩,硬币猛地涌出来,机会越来越多,一次,两次,三次。然后他们看到,在一个向过道开敞的地方,矗立着一部怪异的机器,等着人们将银币投进去。

波莉说:“妈妈有一次在这赢了20美元。”

劳拉满脸鄙夷地沉默着,跟在他们后面。卡尔普问她:“吉姆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他上个星期才来,”她观察着父亲的脸,猜他想知道什么:“他呆在多米诺。”

波莉贴近了点,听他们说话。卡尔普问她:“你喜欢吉姆吗?”

她双眼露出难色,却换成一种刻意的愉悦:“他太严肃了。他说老虎机是骗人的,休想让他们赚他一分钱。”

劳拉说:“我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讨厌鬼,爸爸。”

“你不用为了让我高兴,就这么觉得。”

“他真的是。我也告诉妈妈了。”

“你不用这样。听着,这是她的生活,不是你的。”在昏暗的过道里,女孩们看上去病怏怏的。卡尔普将一枚银币投进这庞大的机器里,想着莎拉在此处已然消散的痕迹,想着通过这炽热电流,她或许能与他对上话。但这机器的体型很不中看,脾性怠惰,令人晕头转向。吐币,停住,亮星。没有赢。他转过身,看见波莉和劳拉还在盯着看,很生气,这似乎让他感到难受。

劳拉说:“吃点去吧,爸爸。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熏牛肉做的跟东部一样。”

40号公路向东延伸开去,内华达也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无色状态——生锈般的发灰,或者是胶卷曝光过度时周围泛起的那种淡紫。养育了拓荒商队的洪堡河向高速公路投射出一片影子,用暗绿色装点着自己的山谷,也喂养着远处的牛羊点点。然而,除了这些牛羊,除了时不时能看见的加油站,肯定有老虎机的咖啡小屋,以及他这辆开足80英里却以为才30英里的狂飙车,内华达的生活迹象便很难见到了。卡尔普挺高兴,这样他就能让脑子里存放的莎拉家庭电影静静流入他的脑海中了。比如说,莎拉在南奥兰奇后院里推着割草机;莎拉在华盛顿广场的喷泉旁边,推着一辆有小白轮子的蓝色小婴儿车;莎拉在还没成为他的妻子前,穿着一件棕绿色的农家女裙,在第五十七街上的一家电影院的遮檐下等他;莎拉,一个穿着粉红色布袋装的贤惠郊区女主人,悠闲自在地穿过堆满东西的客厅,手上托着盘子,盘子上摆着切成半的鸡蛋,还有欧芹点缀;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莎拉大声哭喊着:谁也没错,他也做不了什么,让她单独呆会儿吧;在厨房抓起1/4磅的黄油猛摔过去,挂历从墙上掉了下来;穿着超短裙的莎拉离开他们在丹佛的家去赴约会,家门前的平坦草坪上面有个洒水器,在凉爽的傍晚,它像个年轻小孩一样转来转去;莎拉把婚姻咨询师痛斥挖苦了一顿,此人在压印纸镶板上不仅仅挂着自己各类奖状,还有阿斯彭滑雪奖章;很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莎拉为了叫醒他,敞开窗帘,阳光向她那条半透明的睡袍涌去;在某个餐桌上,在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莎拉突然抬起头来看他,满腹狐疑——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了那么多了,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这些画面。美丽而荒芜的内华达从两旁倾泻而出。地图上全都是荒无人烟的鬼镇。劳拉坐在他旁边,看着地图。“爸爸,这里有一个叫尼克松的小镇。”

“那让我们为它感到遗憾吧。”

“已经过了。斯巴克斯之后出了公路就是。下一个真的小镇是拉夫洛克。”

“真在哪?”

“你非得开这么快吗?”

坐在后座上的波莉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挣扎。“我们能在下一个真的小镇上停一停,吃点什么吗?”

卡尔普说:“你应该多吃点早餐啊。”

“我讨厌炸土豆饼。”

“可是你喜欢熏肉啊。”

“炸土豆饼碰到它了。”

劳拉说:“波莉,别缠着爸爸了,你搞得他很紧张。”

卡尔普对她说:“我没紧张。”

波莉对她说:“我停不住,就想说。”

“宝贝儿,你不到一个小时前已经去吃过了。”

“我紧张啊。”

卡尔普大笑。劳拉说:“这没什么好笑的,你不再是个小宝宝了。”

波莉说:“是啊,你也不是人家太太啊。”

沉默。

“没人说我是。”

汽车在内华达的公路上疾驰。莎拉从他们的老式科威尔敞篷车走了出来,穿着连衣泳装。她的头发硬硬的,被太阳晒得浓黑,蓬乱的样子。她吃着加了佐料的热狗。卡尔普靠近点看,她的耳朵里有一粒沙子,就好像人们发现的精致贝壳上的沙子一样。

波莉宣布:“爸爸,前面那个标志牌上写着3英里内有个地方有‘软饮料、三明治、啤酒、冰淇淋还有老虎机。”

“老虎机,老虎机,”劳拉小声喊了起来,对任何一个烦扰自己父亲的原因感到气愤。“老虎机,做鸡老虎机的英文“slots”与意为放荡女人的“sluts”音近。,这个蠢地方净是这种东西。”

卡尔普问:“你不喜欢雷诺吗?”

“我讨厌。我最讨厌的是妈妈老想泡男人。”

“泡男人”,“做鸡”——女人生活在一起时用的这种语言,他想,就跟男人在军队里的一样粗俗。他温和地纠正道:“她肯定不是泡男人,她只是很高兴摆脱了我。”

“别耍你自己了,爸爸。她就是泡男人。就是在吉姆出现之前,她也是这样。”

“是啊,”波莉说,“你自己也没多纯啊,在那个墨西哥男孩面前显摆。”

“我没在任何一堆墨西哥佬面前显摆过,我就是在练习跳水,建议你也练一下,你个小癞蛤蟆。你下踏板的那个样子跟个病恹恹的青蛙一样。病恹恹的肥青蛙。”

“好吧。妈咪说你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不怎么瘦嘛。”

卡尔普插话:“你这年龄长得胖点是好的。不然你到劳拉的年龄就没机会想方设法保持身材了。”

波莉咯咯笑了出来,感到难为情。劳拉说:“别闹了,爸爸,”然后跷起自己的大腿。卡尔普依稀感觉,她会成为那种拥有美腿的女人。他从眉毛这边将头发捋顺过去,脑子里又回到家庭电影的画面:莎拉站在镜子前。他可以在这条路上永远开下去,如果他知道内华达是那么舒适自在的话,他会计划到达犹他州际线,或者向北绕到一些鬼镇去。但是他们已经在埃尔科预订房间了,所以就在那儿停了下来。

汽车旅馆比一般旅馆要复杂些。它有四层楼高,在底层,洞穴一般黑乎乎的赌场闪着老虎机的亮光,负责兑换钱币的女孩们也穿着亮亮的制服。虽然现在不过下午三点,卡尔普却很想进去,到吧台喝一杯。那里的酒瓶反射出来的光泽,就像一排发光的石笋一样。但是他的女儿将他们的房间检查一遍之后,就把他拉到太阳底下了。埃尔科是一个平坦的小镇,地方很多,通风透气很空旷,像一个旧蜂巢。旅店门前宽阔的街道上,有铁轨从中间穿过。让波莉惊讶又兴奋的是,一辆真正的火车——体型吓人但行动温顺——真正地出现在这条铁轨上,它停住了,开始冥思,笨重而小心翼翼地向西拖着那一节又一节令人发笑的运货车厢。人们下来了,走到阳光照耀的宽阔人行道上,走过一个醉醺醺的印度人,他身上的衣服跟自己的影子一样黑。然后,他们前往采矿博物馆。波莉满心希望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块,劳拉则在一排生锈的带刺铁丝网前打起哈欠来,在杯子里寻找自己的倒影。卡尔普曾经碰上个展览,那里有着从五金到印度珠石的展品,却是向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致敬的,感觉很不相称。在一个周日,他、莎拉和女孩们迎着二氧化碳废料和丁烷的刺鼻气味,从快乐角的海滩上开车回家,途中会路过新泽西州高速公路的一个服务岛,那里也以爱迪生命名。他们会在另一个名为乔伊斯•基尔默的服务岛停车。橡胶轮胎猛然后滚,底下,停车场上的热沥青稍稍屈服下来。莎拉会穿着她那件大喜吉沙滩装——到臀部那么长,袖子有开口,手臂也就露了出来。她动人的臂弯会被晒得粉红。在这大大的储水池背后,太阳会点燃浮云,熊熊燃烧。在这里,在埃尔科,阳光柔和地落在他们周围的山脊上,泛出紫色的光晕。在最高的山脊上,一个大大的字母E不知为什么被切掉了,或者是嵌在了似乎是石灰岩的地方。波莉问为什么。

他回答说:“可能是为了飞机吧。”

劳拉大声说:“要是他们不把第一个字母抬上来,飞行员就认不出是哪个镇了,他们会觉得很没意思的。”

“我喜欢埃尔科,”波莉说,“我希望我们住在这。”

“好啊,那爸爸上哪赚钱养家啊?”

这很难。在现实生活中,卡尔普是一家联合大企业的化学工程师,他们正准备开采科罗拉多州的页岩。波莉说:“他可以修老虎机,然后晚上假扮成别的人出来玩老虎机,他就可以赚到很多钱啦。”

在卡尔普看来,两个女孩都忘了,他以后并不会跟她们生活在一起。她们忘了,这个灰蒙蒙、宁静的无名之地,只是个例外而已。他拉着波莉的手,越过这些铁轨。尽管轨道笔直,尽管从这里到地平线,火车没有出现。

他们走进一家餐厅,洞穴一般黑乎乎的老虎机赌场已在远处。劳拉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卡尔普给自己点了一杯酒之后,女侍者向劳拉投去期待的一瞥。“不,她只有十六岁。”

女侍者走后,劳拉告诉他:“人人都说我长得比十六岁要成熟,在雷诺跟妈妈一起的时候,我在很多地方闲逛,没人说过什么。就有一个混蛋告诉我,如果我还不走开,别人就会来抓他进大牢了。”

波莉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去玩老虎机啊?”

“我想,等到晚餐之后吧。”

“太久啦。”

“好吧,我现在就玩。色拉来了我就玩。”他喝了一点酒,从餐桌上撑起来,将十个25美分硬币投到机子里,波莉看着。尽管什么也没赢到,但是站在那,机子暖暖而奇艳的颜色却让他宽慰下来。他想试一下,就按了一个标着“兑换”的按钮。一个女孩走到他旁边看个究竟,她身上的红色制服皱得像火中余烬一样。她的脸虽然不老,却有着西部那种干巴——双眼埋在浓浓的炭色笔墨之下,嘴巴紧绷,像要说,我觉得是这样。然而,卡尔普不自觉地被她站姿中的某种坚定和她弓背的样子打动了。这有点像抽取石油:它在地表下,你却感觉到了它。她的制服修剪了一大块,露出了雪白的胳膊,一直到肩膀。卡尔普给了她一张五美元,换成25美分硬币。女侍者把色拉端了上来。他用一个袋子装着重重的硬币,回到餐桌上。

“可怜的爸爸,”劳拉提了出来,“那妓女真把他迷住了。”

“劳拉,我觉得你还不太懂妓女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每个女人都是妓女,在某种程度上。”

“你知道,你妈妈夸张了。”

“你是说,我知道他是个婊子。”

“劳拉。”

“她就是,爸爸。看看她对你做了些什么。然后她又会这么对待吉姆。”

“你跟我对你妈妈的记忆不同。你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她的样子了。”

“我也不想跟她一起生活。等我们都回到丹佛的时候,我要跟你一起住。如果她跟我住在一起,我们就会一直互相比,在雷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谁要这个样子?等我四十岁的时候,我要叫我的爱人把我给毙了。”

波莉大声哭了起来——这哭声惊人,就像累积赌注砰然撞响的声音。“别说了,”她告诉劳拉:“别吹牛。你老是吹牛。”这个下巴还闪着色拉酱的孩子,流着泪冲她姐姐喊:“妈咪跟爸爸都已经离婚了,你还想他们天天打架,不爱对方。”

劳拉逗趣地微微一笑,身子背向号啕大哭的波莉,拍了拍卡尔普的手臂。“可怜的爸爸,”她说,“可怜的老爸爸。”

他们的牛排来了,波莉的眼泪也干了。他们走了出去,又回到埃尔科小镇的氛围中,在一家影院里看了场西部电影。伯特•兰卡斯特,一个受压迫的墨西哥人,在备受侮辱,包括惨遭酷刑之后,变成一个满腔怒火的复仇者,杀死了有种族歧视的大牧场主的九个雇员。波莉在最血腥的那几部分睡过去了。在这干燥的夜晚,他们走回了旅店。他们那两个连着的房间都有双人床。在他的床旁边,放着劳拉的小提箱。

卡尔普说:“你最好跟你妹妹一起睡。”

“为什么呀?我们可以把两个房间的门都打开,她就不怕做噩梦了。”

“我想看书。”

“我也想。”

“你们睡觉吧。我们明天还要到盐湖城去呢。”

“真棒。爸爸,她睡觉老嘟哝,总是蹬被子。”

“按我说的去做,亲爱的。我就在这里看书,直到你们睡着。”

“然后呢?”

“我就下去,再喝一杯。”

她的表情让他想起电影里伯特•兰卡斯特告诉那些恶棍自己也有枪的时候,他们的那副样子。卡尔普躺在床上,读着他们在博物馆买的一本关于鬼镇的书。香槟酒和歌剧传到山谷之上,在那里,就连最顽固的人都会为之所动。在他的房间外面,火车不时鸣笛,也挖走了世界的财富。另一个房间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他踮着脚尖走进去,看见两个女儿都已熟睡。劳拉刚才在读一本关于迫害印度人的书,现在书放在的手的一旁,手上长着可爱的短小指甲。因为放松了下来,她的脸显胖,痘痘也出现了。合上的眼皮忧伤地伸展开,很是平滑。波莉的前额出了一层盗汗,他亲完她后,觉得有点咸咸的。他没有亲吻劳拉,怕她只是假装睡着。他熄了灯,站在那想着自己得做些什么。墙的那边,火车呼啸。内华达的空旷之美,就像水泵一样,要将他从房间里抽走。内华达,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他下了楼,证明了自己直觉的准确。换币女孩注意到他了,说:“都还好吧?”

“不错。你有过不用值班的时候吗?”

“什么值班?”

他在吧台等着,等着用威士忌填补内心的空虚。但不管用,他的空虚感一直扩大。一点过后,她穿着一条盖住手臂上端的紧身棉布连衣裙走到他身旁,悄悄坐上一张凳子,旁边一个牛仔挪开了些。她脸上泛起红晕——这似乎源于她自己的心潮澎湃,而非他的内心空虚。“你有房间吗?”她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下巴也变方了:这是摩根太太的年轻版本。

“有,”他说,“但房间里都是小女孩。”

她拿起他的威士忌,呷了一口,用一种比她的样子更显老的声音说:“这地方有的是房间。”

四点过后,卡尔普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肯定搞得吵吵嚷嚷的,因为有个穿着白色睡袍的人在这相连的门口出现了。卡尔普看不清她的样子,她挺高,看着她,他想不起什么人。很好。从她那一动不动的姿势来看,她很害怕——害怕他。很好。

“爸爸?”

“噢。”

“你还好吗?”

“当然。”尽管他已经能感觉到早晨的阳光照得他的太阳穴一阵疼痛。“亲爱的,你醒着?真对不起。”

“我担心你。”但劳拉没有跨过门槛到他的房间里去。

“很担心吗?”

“唔,不。”

“听着。你不该来照顾我,应该让我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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