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张曼娟

他发现这家城内最大的超级市场里，竟然在贩卖鲑鱼头，简直是件怪事。美国人不管怎么吃鱼，都是不肯看见鱼头的，像是一种洁癖。或许，这是为了庆祝中国年而做的特卖吧。城里的中国人愈来愈多了，商家的感觉是最准确的。

刚刚从鲑鱼身上削下来的新鲜鱼头，被裹在保鲜膜里。几个黑皮肤和白皮肤的孩子，指着鱼头一边发出怪叫声，一边做出恐怖的表情。他弯身在冰柜中翻拣鱼头，已经看上了一个，却又不甘心地再挑选别的鱼头，精细专业的程度，可与外科医生相媲美。忽然，一只纤细的手拿走了他原先想要的鱼头，他抬起头，只看见女人纤细的背影，推着购物车，不疾不徐地走开。他对着柜子里排列整齐的鱼头，感到无可消解的惆怅。

现在，他的购物车里也放了一个鱼头，又放了大白菜、豆腐、蘑菇之类的，想着家里有母亲寄来的宽粉条和咸肉，他的口水几乎就要流下来了。结账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掠夺了鱼头的女子——黑發的东方人，他像是要补偿什么似的挤到女子背后。攀谈之后，两人果然都是从台湾来的，都是留学生。他细细问女子要怎么料理鱼头，好像要确定鱼头受到较好的待遇才安心。女子说放点豆瓣酱熬一熬就成了。“可惜啊。这么新鲜的鱼头不该这样吃，要保存鲜味才好，应该……”他们都结完账了还没说完，最后，决定一人炖一锅鱼头，再来评判谁的好吃。女人吃光了他的清炖鱼头，他吃女人的豆瓣鱼头吃得眼泪鼻涕流不停。

他们后来变成同学们最羡慕的鱼头情人。他总是说当初是为了鱼头才和她搭讪的，她则坚持说他如果不是因为对她动心，才不会拦她下来。这件公案怎么也理不清，鱼头倒不知吃了多少，而且他们还打算继续较量下去。

在茫茫江水上行船，不免有孤寂之感，有时忍不住要停下船来，就近探问一声，同样停泊下来的船上客，会不会竟是同乡人呢？假若果然是同乡，攀谈几句，应该可以安慰飘浮的心怀吧。就像在人生道路上，看见仿佛与自己同样心性的人，那也免不了要停下来试一试，或许可以交换一些爱意。

（燕子摘自花城出版社《爱情，诗流域》一书，关 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