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2010-05-19李苌廷
李苌廷
林丹的二胡拉得绝妙。
林丹一辈子离不开手中那把二胡,二胡成了他身上的一个器官。即便如今退休了,仍是在早晚间要拉上一曲,拉得如醉如痴。
林丹总括自己一生。说他拉了一辈子二胡,感触最深的不是在台上享受那些没完没了的掌声和鲜花。而是遥远乡下那座茫茫大山中,一只猴子的迷惘而充满了灵异的目光。
那年林丹被下放到乡下务农。
那是一个典型山区,人们平时除了种田,还得去守山。
林丹就去守过山。
守山就是去大山里住寮棚,赶野猪。
那时以粮为纲,田里收不够,还得向荒山要粮。于是到了初春时节,生产队便组织劳动力去砍山。一大片的葱绿的树木,眨眼砍倒了,由它晒一些日子,便放了火去烧。这叫烧荒。那火烧起来真好气势,呼呼的如飓风,如万千龙腾虎跃。火势落下去,那山便露了本来面目,没有了那绿的遮掩,疙疙瘩瘩,煞是不中看。
而后便浅浅地挖凿,或点上玉米,或栽上红薯。土质好的,也有深挖了种上姜的。慢慢地这些作物长起来,就要去守,一直守到深秋收获干净后才算完事。山里野物是多的,那麂子之类,舔一点红薯叶子,不屑去管它。唯有那尖嘴獠牙野猪,贪婪得很,那张嘴是犁铧样的,又喜成群,一夜之间,能把一座山头犁转来,嫩嫩的玉米红薯,哪里够它糟踏?于是就要在地头高高扎了棚子,看去如土地庙,守山人白天侍候那些作物。晚间便住了在里面过夜。
守山是苦差事,蚊虫多,嗡嗡如雷鸣,就不叮你,也吵得你心烦。偶尔叮你一口,便是铜钱大一个肉坨,痒而且疼,一夜不得安静。这还罢了,最是那孤独,那无聊,折磨得要人的命,后生是万万耐不住的,因此都推卸了下来;唯有上了些年纪的人,勉强能支撑。不容易呢,足足的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白云雾岚打交道,叫人受得了?十天半月下山带一些油盐,就如放了赦一般。难怪人们说,上山守庄稼呢,就如修行,这话实在算不得过分。
奇怪的是年纪轻轻的林丹,却主动要求去守山。
“你不怕?”
人们以为他刚从城里来,不明就里,不晓得山里厉害,就捡了些骇人的事体说给他听,无非就是野猪拱棚子哪,晚间獐麂之类嚎春求欢之类惊天动地的嘶吼哪,甚而至于,还有鬼怪啦,等等等等。有的甚至说深更半夜,突然山崩地裂一声巨响,似有一千万斤巨石从山头滚到山脚。第二日早起一看,却一些痕迹也没有……如此这般。活灵活现。
林丹对此并不以为然。他从繁华的城市来到这乡下,什么都了然了。当初,他也曾害怕过。把不可知的乡间视作深渊。现在生活了一段,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反正这样了,怕什么!要走走远些,走到没有人迹的地方,或许更有意思!
自然,他之所以作如是决定,自有他的隐秘。
他是个琴迷。
林丹城里的家住在县剧团旁边,耳濡目染,从小就迷上了二胡,到上中学时,已很有些功底了。就因为这,中学毕业后,他顺理成章进了县剧团。谁知后来世事说变就变,忽喇喇一阵怪风吹过,剧团立马遭了殃,他被下放去乡下种田。他当时伤心透了,也灰心透了,想自己来到乡下,二胡拉给谁听?不如将二胡砸了了事。可是真要砸二胡时,他却狠不下心,他明明知道,二胡是他的第二条命。幸亏他当时没有砸二胡,要真砸了,也就没有他林丹下辈子的风光了,甚至也就没有作者的这篇小说了。林丹后来发现,在那些个混沌年月里,对于他的二胡。乡村比城市其实更具包容性。在城市里,他拉阿炳,拉刘天华,往往要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干涉,人们似乎容不下这种声音在大街小巷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可到乡里后,情形居然好一些,乡亲们在晚间歇下来时,很乐意听他拉几曲,而且听得很入迷。
这给了林丹很大鼓舞。
但林丹觉得仅仅这样并不能尽兴。他想寻找一种契机,一种类似《空山鸟语》情境的契机。
后来人们和他说起守山。想到大山的空寂,林丹心中怦然一动。
对!守山去!高山流水呀,好难得的机会!
他于是便报了名,一个人带了那把二胡进山了。
其实守山人并不少的。只是分布在各个山头。彼此间不能通话,也不可能有往来,因为从此座山到彼座山,是其实在在的可望而不可及,你没有工夫用脚步去丈量。
然而到了晚间,却自有一番热闹。
这热闹来自各人手中的一截竹梆。
晚间,竹梆是人人都要敲的。野猪听见这梆声。便远远地不敢撩事。竹梆敲起来很是响亮,声音传得远,又因四面有山阻着,引起回声,梆梆梆梆……漩涡似的,响个不绝,倒也有些气魄。如若野猪进了庄稼地,那梆声起来时,真个如千军万马在厮杀!间或还要杂以人的“哦嗬哦荷”的呼喊,让人觉得那群山在不住摇晃。
林丹要守的地盘,是在一个林子边,隔不远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条深不见底溪涧,很是偏僻。这倒好,不和人搭界。他想。
在大山里种地除了拔一下杂草,没有多少事要干的。林丹闲下来只是拉琴,拉琴,拉得昏天黑地。
山是很美的。又因有了这琴声,就更美了。又静。也并无人们所说骇人事体出现。虽有蚊虫,却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厉害,一瓶药水,足可防身。最美是那白云。成团成缕,搅在琴声里,把大山包裹住,把棚子包裹住,他呢,成了一粒小小蚕茧了。白云却能够变化,时而有些色彩,有些芳香。莫名其妙的几声鸟鸣,如铃当在林间摇响,又给人几分神秘。
更有潺潺流水。
山里的流水也是有意思的,虽无大起大落,却是清新得可爱。那其实也是一种琴音,比他的更显出天然神韵。
尤其晚间有明月光辉普照了群山的时候,林丹真要忘乎所以了。他酒醉了般,不知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只是对了那轮明月,使劲拉那琴,拉得如疯子。
在这样情境里,林丹自是对《空山鸟语》情有独钟。他但凡拉起来,竞连自己也要生出几分惊骇,怪哩,平时拉这首曲子,总觉少点韵味,今日怎么像有神助,竟是格外地顺畅?有味的是早起,琴声如流水样的清新,如山风般的撩人,在那厚厚雾岚中传去,竟使一些小鸟忘情,音符般在枝叶间跳跃,和了那琴声高低鸣叫,就如几部合声。
忽一日,早晨八九点钟光景,林丹打坐在棚子里拉《空山鸟语》,已进入忘我境界,忽觉背后吱吱两声,那棚子竟有些颤动。猛回头一看,不由“啊”的一声,吓了一头冷汗。原来是一只猴头,颠颠狂狂进了他的棚子。因为他这一声“啊”,又突然断了琴音,那猴头也是一惊,倏地跃出厂棚,进了前面林子。林丹的目光战兢兢随了猴头远去,冷不防那猴头蹿上一棵大树。怔怔地看了林丹出神。林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明白猴们是喜欢撩惹人的,那样可就麻烦。进山时曾听人说,有一户山里人家,单门独院,每日上山做事回来,便见锅碗里,剩饭剩菜一扫而空。开始疑是砍樵人饿极所为,后来一而再、再而三,知有蹊跷,便佯装出门,暗藏在楼板上看。不到一个时辰,见林子里鱼贯窜出来五六只猴头,由一只爬进屋子,开了门闩,然
后轮流去厨下饱餐。那日恰恰他酿有米酒在缸里,猴们也争相舀了酒喝,谁知那米酒老辣,不一会便趔趄倒地,昏昏睡去。只有一老猴头,兀自不倒,把在门口张望。屋主人在楼上看得真切,心下好生焦躁。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有了他们在此,这屋是不能住了,后来便搬了家。
林丹想到这里,心中阵阵发毛,斜眼看去,猴头只有一只,又还规矩,好像并不打算撩事的样子,方才定下了心。渐渐心里省悟:莫非这猴头,竟也有音乐细胞,想要听我拉琴?我便拉一曲试试,看是如何?于是静下心绪,微闭双目,重拉起《空山鸟语》。琴声一起,群山便显得有了灵气,白云漫舞,流泉叮冬,山风在树叶间悄语,小鸟在绿荫丛中歌吟……好一个清清净净世界!林丹再乜了眼看那猴头,身子儿一动不动,眼睛儿一眨不眨,竟是入了神了,由是兴致大增,拉的越发精神。心想天下第一流琴师,哪里就能进入这样的情境呢?这才是真正绝妙舞台!这才是真正绝妙演奏!猴头,猴头,我把你当知音了!平生有你这样一个知音,足矣!猴头果然成了知音,每日按时来听,并不吵事。林丹渐渐与之混熟,琴拉得更是出神入化。难得呢,这样的际遇委实难得!他拉了这许多年的琴,哪里碰见过这样入迷的听众?林丹与猴头,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个拉得入迷,一个听得入迷,似乎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林丹有时就想。古时的俞伯牙与钟子期,大约也就是如此吧。
不知不觉,二、三个月便过去了。
眨眼便是秋天来了。
秋之末,农作物就要收获。这时林丹忽而感到了悲凉,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向他袭来。收了庄稼,他便要下山,便要离开这棚子,离开这白云,流水,野草,闲花……还有那只猴头。
这些日子,他拉起琴来越发如醉如痴,有时竟不能自已。忽一日,队长来察看,商议收获的一些事体,连喊几声,他全然不理会,一味地只是拉琴。队长恼将起来,伸手夺过了他的琴,顺势一撂,竟然撂到了棚子外面林子里去。然后指责说:有像你这样看地的么?良久,队长并不见他吭声,却见他身子“扑”的一声,闷闷瘫倒了在棚子里。队长以为他睹气呢,过去一看,咦,人竟是昏迷了。——原来他拉琴拉得入迷,已是三餐未沾水米,适才因有琴声缭绕在心头,并无怎样感觉,琴音戛然而止,就似生命的泉终止了流淌,身子一时支撑不住。自然就要瘫倒。
这时却见一只黑影从林间倏地蹿出,细看却是一只猴头。队长看猴头火速捡了那丢出棚外的胡琴在手,一阵风进了林子不见,不由大骇。
林丹醒来,队长告之适才情景,不由得“咦”了一声,两眼怔怔看了林子出神,一副痴呆模样。
后来世事又一次突变,林丹终于又回城进了剧团,再当他的琴师。有同行听到他的琴音,惊异得瞠目结舌:咦,人家回来是手也笨了,脚也笨了,嗓音也干哑了,可你这琴音怎么倒超凡脱俗了?同行眼神里露出百般地不可解。
林丹于是提及守山趣闻,提及那只猴头。
同行却都摇头,不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