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王琼丽

四十岁的男人就像一辆四处招摇的列车，这让很多年轻的女人们渴望能一步跳上去，以便快速驶向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彼岸。这是蔡大成提出离婚时，音乐系教授杜梅琳对他说的话。

杜梅琳是蔡大成的老婆。

杜梅琳从事的虽然是音乐教育，但在口才和文字功底上，丝毫不逊于老中文蔡大成。

蔡大成明白杜梅琳的意思，不就是冯小凤把他当作了代步的工具吗?也许到了她的目的地，就会把他蔡大成当抹布一样扔掉了。他想跟杜梅琳说，他很乐意给冯小凤代步，能给冯小风代步是他蔡大成的荣幸，同时他还想给亲爱的冯小风正一下名，她不是那种俗气的女孩子，她才不看重名利呢，他们之间是纯粹的爱情。但很显然，这话万万说不得，如果一定要说这些话，那也得择个黄道吉日。于是蔡大成换了语气，很谦虚地说，就我这又老又破的车，人家愿意乘，票价也是要打折的。没想到杜梅琳的脸色还是变了，刚才还试图耐心说服蔡大成的语气，立马冷得冰一样了，那是那是，也就我这样没出息的女人，还把你这又老又破的烂车当金镶玉一样宝贝着。

蔡大成原本也是在大学教书的，不过教得很没前程，他肚里装的墨水那是没话说，货真价实、熙熙攘攘、呼之欲出。问题是，不管蔡大成头天备课时心里怎么准备酝酿的，有时候灵感来时甚至联想到一些相关知识和笑话。他自认为明天的课一定是堂成功的生动的课，那样的时候，自己先就把自己弄得很激动了，晚上抱着杜梅琳不肯放手。哪晓得临到课堂，嘴巴硬是吐不出来货，只得照本宣科，草草了事。如此反复折腾两年多，学校领导没发话，他自己先不耐烦了，炒了学校。自己倒腾了一家图书公司，做得风生水起的。渐渐的腰就粗了，在杜梅琳面前说话也不带喘了。

蔡大成常常回味总结自己的前四十年。最让他佩服自己的三点，一点是从偏僻的山村走出来，而且考上了重点大学；二是娶了高贵的城市小姐杜梅琳做老婆，而且这城市小姐心甘情愿地给他生了个聪明儿子；三是果断的一脚踢飞了教书饭碗。现在他想把第二点改写一下，他要娶温柔可人年轻漂亮的冯小凤做老婆。

蔡大成知道这次谈话，不能再继续了。

蔡大成说，梅琳，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着吗?这个婚也不是一定要离的，是不是?但是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冯小凤现在那样，我该怎么办?杜梅琳不吭声，肚子里的话，却一圈一圈的恨不得能环绕地球了，那冯小凤不就是怀了孩子吗?天知道是不是你蔡大成的种，就算是你蔡大成的，又怎样呢?我不仅给你怀过孩子，我还九死一生给你生了个儿子呢，还养育了他十九年，把他送进了重点大学。但终了，却说了极简单的一句话，我再考虑考虑吧。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大多男人打小就晓得色乃伤身之剑。可惜的是哪怕活过了一百岁，一遇年轻漂亮的女人，立马就成了墙头草，何况人家主动往上贴呢?不如冷一冷，拖一拖，也许他就自己醒悟了。尽管这样的概率很小，但杜梅琳觉得还是应该拿出耐心来，让时间来切割蔡大成和冯小凤所谓的爱情。时间是利器，是可以粉碎爱情的，杜梅琳没想到，这利器，也可以粉碎他们的婚姻。

蔡大成干脆很少回家了。

杜梅琳挺高雅挺高贵的一大教授，不得不干起了跟踪的活，连续几天把自己整得贼似的，累死累活，没想到蔡大成长了后眼睛一样，走着走着，杜梅琳就把蔡大成给丢了。杜梅琳有些泄气了，想，也许她跟蔡大成缘分是到头了，但也就是这样想一想，并没有真的就实施在行动中，她只不过换了种方式，以静治动。我就是不离，你蔡大成有种就跟那小婊子生个黑孩子吧!这样一想，就很有些看不起自己盯梢的作为了，又不是自己肚子里揣了野种，你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但很快，杜梅琳还是急了，而且急得跳脚，急得骂娘。

杜梅琳一急，就有些不大文明了，尽管没有骂出来，还是有些暗暗自责，怎么搞的像一泼妇了呢?好在是失眠的夜晚，看到一本关于婚姻两性的文章，人家说，什么样的男人造就什么样的女人，杜梅琳有今天，蔡大成难辞其咎。这样一想，又有些聊以自慰的意思了。

杜梅琳按自己的想法对蔡大成来了个不闻不问，看蔡大成回来欲言又止的模样，杜梅琳有些小小的得意，可惜得意了没几天，她接到了冯小风的电话。

冯小凤说，杜教授，您是有文化的人，没想到您也像个村妇一样，明知道自己的老公不爱您了，偏偏要拖着，有意思吗?

杜梅琳胸口一下就燃烧了起来。烧得生疼。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不用猜她也知道这个打电话的女人是谁，既然人家把电话直接打给她，分明是有备而来，她不愿把这个火烧给对方看，她得镇静，一慌乱，首先就在气势上败了，而且对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把蔡大成没有烧起来的火，给点着了。她不想让对方得逞，她不吭声，电话里冯小凤也拿不准杜梅琳是什么个态度，但开弓哪有回头箭，于是继续说，杜教授，您不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您一定知道我是谁，蔡大成肯定都告诉了您。我觉得吧，没有爱的婚姻其实是不道德的，何况您一大教授，不都在讲女人要自尊自强吗?这世界压根就没有离不成的婚，与其到时候蔡大成和您打打杀杀丢面子伤感情，不如您来个优雅转身，若干年后，蔡大成也许就厌倦了我这个新欢，又念起您的好来，回头又和您相依相伴共度晚年呐!

杜梅琳终于忍无可忍，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的婚姻也用不着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不过我对你有个建议，你应该回去问问你的母亲，什么叫家教?!

杜梅琳这是骂人不带脏字，但冯小凤也不是省油的灯，再次礼貌的称呼了一声杜教授，我没有妈，所以您这个建议无效，不过，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您以后和蔡大成离了婚，我认您做干妈如何?您这把年纪，满适合的。

杜梅琳听了，大骂一声婊子，摔了电话。

那个夜晚，杜梅琳像个疯子一样，想一阵哭一阵，她堂堂一个大学教授，免费做了蔡大成二十年的床伴，伺候了他二十年，如今她老了，是他把她用老的，折腾老的，他却要把她当废品一样扔掉了，她咽不下这口气。等到凌晨蔡大成磨磨蹭蹭回家时，杜梅琳像只疯狗一样，一把朝蔡大成脸上挠过去。

蔡大成不还手，等杜梅琳自己住了手，瞥一眼杜梅琳，说，我没想到，你原来也就是一泼妇。杜梅琳说，你也不问问自己，你老婆怎么就成了泼妇?

杜梅琳咽不下这口气，不是说我是泼妇吗?那我就泼给你看。

周一上午。杜梅琳去学校报了个道，转身就往蔡大成公司跑，出了电梯，直奔806，她知道蔡大成公司周一上午开例会，她想好了要当众羞辱冯小凤，要跟蔡大成来个鱼死网破。

蔡大成看见闯进会议室的杜梅琳，知道来者不善，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跟杜梅琳打招呼，哪晓得杜梅琳一把拉过冯小凤，干脆利索地甩了两耳刮子，一边声嘶力竭地叫，不要脸的婊子，千人骑万人日的婊子，说，谁不道德?

冯小凤也不示弱，两耳刮子如数照还，冷

冷地说，对，我就是婊子!千人骑万人日的婊子!可你男人愿意跟我睡不愿跟你睡，说明了什么?说明你比婊子都不如!

杜梅琳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大叫一声，蔡大成!我杀了你!就倒了下去。

杜梅琳醒来的时候，看一眼跪在她面前的蔡大成，说，我们离婚吧!这个时候的蔡大成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他在杜梅琳倒下的时候，心疼了，在冯小风泼辣地打向杜梅琳的时候，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新鲜爱情了，也许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吧?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其实真的可以不离婚的，在医院里做人流手术的女人那么多，结婚的有几个?未必冯小风就不能?可杜梅琳不干了，她说日子过到这样，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还有什么值得将就的?

杜梅琳一坚持，蔡大成于是半推半就地跟她一起去了民政局。

办离婚手续的时候，蔡大成给儿子打电话，问他愿意跟谁，儿子说，蔡大成，你去死吧!蔡大成眼泪就出来了。蔡大成觉得自己其实挺失败的。忙乎了半辈子，老婆儿子都不要他了。又想一想冯小凤，振作了一些。打破一个旧世界，重造一个新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要说蔡大成这人，确实是个好男人，如果没有5·12地震。他又恰好呆在28楼被震波晃得差点丢了魂的话，但凡事没有假设，蔡大成当时也就是晃了晃，受了点惊吓，但后来看电视直播。后怕得要死，如果震中就在自己这里呢?这会儿只怕早就成了野鬼了。婚姻里的男人，一旦经历灾难和死亡，必定引起思想上的巨大撞击，比如浪子从此回头，做了爱家爱老婆孩子的好男人，也比如模范丈夫们突然觉得生命原来如此脆弱，要享受得趁早，蔡大成属于后者。他决定老树发新芽，他决定好好去爱一次，他想到了一直对他眉目传情的冯小凤。其实，最初看到冯小凤的时候，蔡大成的心跳就总是加速，他知道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一直克制着，他不想做对不起杜梅琳的事。是地震促使他下了决心，或者说，地震为他的出轨提供了极好的理论依据和行动的勇气。

从民政局出来，蔡大成目送旧爱杜梅琳瘦削的身影远去后，转身给新欢冯小凤打了报喜的电语。电话里，冯小凤万分欢喜地说，大成，哪天我带你回去见见我妈。冯小凤的喜悦感染了蔡大成，原本沉重的脚步一下子就轻快了起来，精神抖擞地迎着自己人生的第二春走去。

冯小凤带蔡大成回老家见母亲是在蔡大成离婚之后的第一个双休日。车上，冯小凤的面色异常凝重，蔡大成以为她是紧张，搞得自己也有些紧张了起来，不晓得冯小风的妈会不会接受他这个老女婿。直到冯小凤把车开到市郊墓地，他才惊觉，正想问什么，冯小风已下车，沿一条小路走过去，一直走到最西边一个。蔡大成有些明白了，见冯小风跪了下来，立即跟着照做。

蔡大成松了一口气，坟墓里的人，是没办法跳出来反对他娶冯小凤的，这就好办了。

冯小凤说，妈，我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了。他就跪在你面前，你可看见?侧头又跟蔡大成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母亲。她原本是乡下人，读书时成绩很好，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考进重点大学，可是高三的时候，鬼使神差一样，她和邻班的一个男生相爱了，两人爱得翻天覆地，他的父母切断了他的一切经济来源，他丢下她，独自给父母给老师写了检讨写保证，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我母亲，说是她勾引的他，乞求学校原谅他的年幼无知。我母亲独自回了家，父亲拿起门后的笤帚，毫不留情地抽向了她。她流产，终身不能再孕育新的生命。夏天，那个男生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没有留给她只字片言，就踏上了求学的列车。

冯小凤讲到这里，看一眼颤抖着的蔡大成，笑着问，大成，还要听吗?蔡大成问，小凤你讲这些给我听做什么?你母亲会生气的，这是她的私人生活。冯小凤说讲给我最爱的人听，母亲怎么会生气呢?我很奇怪，这么精彩的故事，你居然不愿意往下听。

蔡大成说我这不是担心吗?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母亲后来怎么有了你?

冯小凤说，母亲坏了名声，又不能生育了，谁还肯娶她?说媒的倒是有，都是离了婚的或者死了老婆的穷酸小老头，你说我母亲看得上吗?后来，有人半夜里偷偷把我丢在了我们姥姥姥爷家门口，应该是我亲生父母吧，我没兴趣知道这个，反正我母亲带我离开了家乡，来到这里，打临工养活我。我考进大学那一年母亲死了，整理她的遗物时我看到她的十来本日记才知道她的故事，我还知道，她来这里生活。只是为了能够看到她爱过的那个男生，不，应该是男人了，他在这个城市里念大学工作结婚，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可我母亲不恨他，就是爱他，她在日记里说，只要能看见他，她就很满足了。

从墓地回来，蔡大成说，小风，你母亲没有得到的爱我会加倍给你，我会一辈子疼爱你的!

冯小凤不接他的话，说，有部老电影，里面有句精彩的对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蔡大成，你知道吗?

是的，蔡大成在墓地就明白了，他从来就没有忘记年少时的那段青涩恋情。爱你的女人活得那么惨，你怎么可以如此幸福?冯小凤做的一切，是为了把这个问句改成陈述句。她要用行动来回报养大她的母亲，她要毁掉蔡大成的幸福生活以此来祭奠她母亲的灵魂。蔡大成还明白了，冯小风压根就没有他的孩子。他以为的爱情，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