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江湖

玄 圭

2009年1月22日，梁羽生病逝于悉尼，终年85岁。

他离开时，悉尼正值黄昏，天气温和，夕阳如细碎的黄金洒落满地。如他武侠小说中的描写，苍凉温暖的黄昏，适合最温婉绵长的爱情发生。

梁羽生79岁的妻子林萃如，静静地守候在旁边，房间里再无他人。对于这一刻的到来，她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若不是，她怎么会那么优雅从容地躬身，笑容宁静平和，像此前多次丈夫大难未死又无恙地回到家里，她欣喜地打开门，犒赏他一般，在他的唇上，印下最绵长温柔的一吻!她起身去开门，一边招呼泪流满面的孩子们进来，一边轻声道：“嘘!不要哭，你们的父亲尽管顽皮蠢笨，但走得很安详……”

从梁羽生和林萃如第一次见面起，50多年风雨同行的每一刻，他在她的眼里，一直就是个孩子。这个孩子贪玩、忘性大、自理能力差，讨厌素食贪恋肉食。他对爱情的态度，也如单纯的孩子般，一旦爱上，就不会改变，矢志不渝专注地过一生。

(一)你就是我最好的衣饰

遇见林萃如前，梁羽生有过一段短暂而青涩的爱情。当时梁羽生18岁，喜欢的女孩小他两岁，是他的表妹。沉静高傲的大家闺秀，不会做家务，不会主动跟人说话。他不修边幅，站在她身边显得落拓又张皇。他爱她爱得卑微，他知道表妹喜欢《红楼梦》，便通宵达旦地看，然后挑了她最喜欢的章节，站在她面前朗声背给她听。

四年后，这段隐晦的暗恋结束了，因为她要嫁人了。在她的婚礼上，他说“为了那些爱你的人，你一定要快乐幸福”人生第一次西装革履，是做她婚礼上的贵宾。

无疾而终的初恋深深地伤了梁羽生，他再也提不起勇气去爱一个女子。此后10年，他埋头读书、写文章，不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1956年梁羽生已经32岁，这位香港《大公报》主笔兼多家报纸的撰稿人依然子然一身。《大公报》副总编李宗瀛急了，主动介绍太太的侄女林萃如给梁羽生。

林萃如时年26岁，做公务员的她薪水是梁羽生的两倍。她大方热情，侃侃而谈，但有点瘦，皮肤黝黑。他的小说里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女孩。这之后，两个人又在李宗瀛家见了几次面。林萃如开始买《新晚报》，读在上面连载的梁羽生的《龙虎闹京华》：梁羽生也渐渐看到林萃如的特别，每周六早上7点她都会去一家教堂做义工，已经持续了整整5年。他渐渐地觉出她的美来，本来他喜欢皮肤白一点、沉静内向的女孩，但不知为何，像林萃如这样的女孩，看久了也有别样的风姿。

相识近一月，梁羽生去医院做鼻息肉切除手术。林萃如知道后马上请假赶到医院。他做完手术由护士搀着走出手术室时，她笑着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递过手，把他从护士手上接过去。在她温暖有力的手臂架住瘦弱的梁羽生的瞬间，他的心莫名一颤：就是她了。出院那天，林萃如赶过来接她，趁她躬身整理收拾行装时，梁羽生猛地单膝下跪说：“我很穷，但只要努力写稿，也能养活你。嫁给我吧!”林萃如转身扶住他，愣了片刻，点头答应。

短短8个月，一介穷书生梁羽生让出身名门的林萃如义无反顾地下嫁了。朝夕相处不过月余，梁羽生的缺点便在林萃如面前暴露无遗：除了写文章，他几乎一无所长，记性坏、不讲卫生、不爱素菜只愿吃肉……林萃如想过许多办法改变丈夫，但收效甚微。末了她缴械，辞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一心一意回家照顾梁羽生。他说：“我挣得不多，不够买你心仪的农饰呢。”她答：“你就是我最好的衣饰啊。”

蜜月，梁羽生携妻子去北京。第一晚，他让她在酒店等着，自己出去和一位朋友下象棋，下着下着就忘了宾馆里还有等他一起吃晚饭的妻子。林萃如等着他，不吃饭，也不敢出门，担心他出了意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他过完棋瘾已是深夜，回去后一个劲跟她道歉认错，发誓再也不犯这等“大错”。梁羽生说到做到，和林萃如相守53载，这次小摩擦，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矛盾。

(二)先生，你的家在这里呢!

住了许多年的老楼，梁羽生总记不得自家的门牌号。每到他下班时，林萃如就早早在阳台上守着，等到他的身影拐过街角绕到院子里来，她就冲他大喊：“先生，你的家在这里呢。”在楼下乱转的梁羽生就兴奋地应答：“哈哈!你的流浪狗回来啦!”梁羽生嗜甜食和肉食如命，林莘如担心他吃多了血糖高，就不许他吃，梁羽生在家就乖乖地不吃，但常常趁妻子不注意溜出去吃。她拿他没辙，后来就监工一般盯着他，常常他前脚刚踏进蛋糕店，她已经立在身后；他躲到办公室刚啃上烤乳猪，她就笑盈盈地来敲门了。

1984年，名气和事业都如日中天的梁羽生完成《武当一绝》后，宣布从此封笔不再写武侠小说。此后3年，他带着妻子四处游玩。3年之后，梁羽生突然宣布移民澳大利亚，从此退出文化圈。他素来惧内，但这如此重大的决定，他却先斩后奏。林萃如异常震惊，甚至有些责怪。他却告诉她：“名利是追逐不尽的，可我们的夫妻情分却只有这一世。过去我欠你太多，现在该我补偿你了。”而澳大利亚是林萃如情有独钟的国家。

说退出便退出，如武林侠士决心从江湖抽身从此只伴心上人一般，63岁的梁羽生，自1987年后封笔，便不再写武林恩怨情仇。他欠林萃如太多，再不偿还的话这辈子就来不及了。因为，她把她人生中最华美的30年，全都献给了他。他无以偿还，唯有把余生的全部时光都付与她。

(三)是他的江湖，必有她盈盈相伴

1994年，膀胱癌、心脏病、糖尿病一起袭向梁羽生。那时他年已古稀，不怕死神来袭，怕的是，如果他先行离开，留下她一个人会多么寂寞。她把他当成孩子般呵护了30载啊，而他专心陪伴她不过7年光阴。为了她，他戒了奶油蛋糕和烤乳猪。他在日记里写道“努力活着，要走在她的后头。因为我的命就是她的命，我们要相依为命。”

她影子一般跟在丈夫身后，他上台阶，她轻快地先迈上去搀扶：他的筷子伸向肉食时，她嗔怪地敲他的碗边警告他：他嫌药苦，她就假装放一勺糖进去，然后哄骗他喝下；他不能吃糖吃肉食，她也不吃了……

“裂笛吹云歌散雾，萍踪侠影少年行。风霜未改天真态，犹是书生此羽生。”这是一位故交送给晚年梁羽生的诗，林萃如将诗誊到一个小本子上，走到哪里都把本子带在身边。如此她就深信：他会信守承诺，永远不会先行离开。只是风霜未改鬓边已白，她的侠影少年尽管许了深重承诺，却最终敌不过催人的岁月……

旧梦尘封休再启，此隋如水只东流。当黄昏再来，暖暖夕阳薄纱一样，寸寸迈上台阶，罩上阳台，她再凭栏眺望时，再也等不到他回家了。总是在楼下踟蹰着找不到家门的他，总是小孩一般出去偷吃蛋糕和烤乳猪的他，总是在周末也会火急火燎去报馆上班的他，已经退隐到永远的江湖里去了。那是梁羽生的江湖，也许没有武林恩怨，也许没有情仇遗恨，但她知道是他的江湖，就定有一个叫林萃如的女人，盈盈伴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