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生存密码
2010-05-14江觉迟
江觉迟
这是一个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介绍说四十岁,但怎样看也像是跨过五十的女人。额头和眉角间爬满五十岁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用酥油编织起麻布一样的辫子,几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
女人在朝我笑,目光却有些陌生和窘迫。她有三个丈夫:大丈夫在白玛雪山背面的农区种地,收获的青稞正好供应牧区口粮。二丈夫下草原经商,把农区多出的青稞和牧区多出的酥油卖出去,再换回农牧两区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玛留在草原上和巴桑女人放牧。他们生有五个共同的孩子。
巴桑朝我比划,指着嘴。应该是问吃点什么。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湿又遍布牛粪。巴桑非常实在地从牛粪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茎模样、那种生黑的牛排,肉被风干在骨头上,其间黏着干涸的油脂。女人用手抓起两条要递给我,又在嘴边作出吃的比划。我想我实在吃不下,哪怕一口。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接受了一小块,并且装模作样地要往嘴里送。这一家人看我接受食物,一直紧迫的神色才放松开来,只朝我“哦呀哦呀”应声点头。
我只好撕下一块生牛排尝试着吃起来。进嘴的时候即闻到一股腥膻,那种阳光下毛与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马翻腾起来,但万万不能吐。牧人一家五双雪亮的目光正充满信任地瞧着呢。我只好咬起牙关狠狠心,吸口气囫囵地咽下去。喉咙里立即就有被刮伤的感觉,刺痛,浓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扑。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们开始围着锅灶烧火。一头小牦牛在回栏时走散,尼玛循着小牛的叫声,找牛去了。男人回来之际,一场急雨没有征兆地砸下来。在帐篷口,尼玛一脸雨水,望着我怯生生地笑。我跟尼玛比划:要点灯了。黑色牛毛帐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语意思,赶忙擦亮火柴。帐篷中央的锅灶前,就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亮起来。
帐篷人家开始进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饭,吃糌粑,喝酥油茶。巴桑倒水和面,特地为我烙火烧饼。
女人粗糙厚实的大手,一边揉麦面,一边抽手抓牛粪。丢进火灶后,粘满牛粪末的手又迅速转回来,插进麦面里,过后,混着牛粪和麦面的手再插进盐袋,抓一撮盐巴撒在铁皮上。等待铁皮滋出青烟,一块面饼丢上去。不久帐篷里即弥漫起浓浓的麦面焦香。饥饿叫我贪馋地吞起口水,尽管犹疑的嗅觉一直不放心那块混合着麦面、牛粪、盐巴的烧饼,喉咙里咽口水时发出的响亮咕噜声却由不得人。
我环视帐篷四周,眼睛落在帐篷一侧,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样堆得高翘的羊毛毡,心想这应该是用来睡觉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玛却走出帐篷去,做出一件让我震惊之事。他竟然把一只只小牦牛牵进帐篷里来。男人就着帐篷草地上的木桩依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翘的毛毡盖到最小的牦牛身上。看样子这些小牛是要在帐篷里过夜。
那么人睡在哪里?我赶忙朝巴桑比划。她立即明白过来,指着小牛旁一块潮湿的牛粪地,意思是我们得睡那儿,叫小牛睡在干燥的地方。
巴桑女人利索地为我打起地铺来。把最厚的毛毡,最好的毯子,铺在一排小牛犊边上,女人示意我睡那里。他们自己也挨个儿放开毛毡,陆续睡下来。我只好掀开羊皮毯子,蹑手蹑脚钻进去。整张原始羊皮做成的毛毯,皮面在外,毛面在内,软暖窝人,感觉自己不是睡在羊毛做的毯子里,而是被包在了羊的肚子里。
半夜里,天空突然砸下一阵急雨来,狠命地抽打着帐篷。由于篷布编织稀松,不久帐篷里即小雨纷纷,更叫我无法入睡。我只能干瞪着一双眼,想睡,不入梦;想醒,眼睛枯涩乏力。雨水又乘虚而入扎进眼睑里来,只好用力眨起眼睛。目光四下里晃动,扭头望巴桑和她的小男人,他们浑身连同头脸都严实地裹在羊皮毯子里。柔韧的皮面叫雨水一弹下来即滑落到边沿上去,他们在大雨的催眠中睡得很香。
(飞闲云摘自《酥油》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图/宋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