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懒的疼痛
2010-05-14滕洋
滕 洋
青春如水,叛逆似船,即便水涨船高,却总不会游弋出亲人宽容的胸怀。
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很有文化的人给我讲过树懒的故事,那是一种反应很慢的动物,即使面临危险,奔跑速度也不足0.2米/秒。
“可能它被打了,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感觉到疼。”有文化的人这样笑着说,“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要做树懒。”
现在我却希望自己是一只树懒,如果照树懒的反应速度看,它即便是喝了大量的水也不会在一个小时内憋到膀胱胀痛吧。我在考数学前喝了太多水,现在很想去个厕所轻松一下。
但是,只要我一站起来,黄裕鑫就会看见我屁股底下的凳子上密密麻麻打满了小抄。黄裕鑫是我的班主任,他的眼睛总是粘在我身上,所以我十分不喜欢黄裕鑫同志。
数学考试迟迟不肯结束,卷子上的数字符号看笑话一样看着我。就在我终于调整好姿势可以看见细微的小条公式时,一种不良的预感忽然爬上了我的脊梁,果不其然:我一抬头就看见黄裕鑫若隐若现地向我走来。我心想要坏事,惊起一身汗。只见一双大手“啪”一声拍在我桌上,我低头不语准备形迹败露接受处罚。
“几点了?”黄裕鑫却问。
“10点45。”
“还有半小时交卷,同学们抓紧点儿。”
黄裕鑫甩下这句话,飘然而去。
就这样,我还是没抄成。交完卷子,我沮丧地出门,黄裕鑫却正在门口等着我:
“下次记住别这么显眼。”黄裕鑫指指我的裤子走开了。
我转头看看自己的裤子,上面横七竖八印满了从凳子上蹭下来的根号和坐标,我有点郁闷了:黄裕鑫总是出其不意地让我觉得尴尬,所以,我记恨他。
数学考试后一周,我妈来找老黄,想让我转学跟她生活。我妈和我爸离婚很多年了,小时候我跟我妈过了十年,接着再跟着我爸过。他们两个十分一致地认为我跟着对方时比较没出息,令人难过的是他们都只对了一半,我其实是越来越没出息。
考试成绩很快揭晓了,我又荣膺“全班最佳表现奖”:整张卷子我只写了一道判断题,“选C”。因此,我被老黄报在了两个考试补差班的名单上:一个数学,一个语文。他认为“该生的汉语言理解能力已经低下到令人发指的水平,希望语文老师给予帮助”。
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两种职业不外乎为人师表和为人父母,他们是楷模他们是规范他们掌握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但又有几人能真正称职,为人师表也不过是为谋求一份糊口的职业。比如黄裕鑫,他碰巧只会教书吧?他碰巧考上了师范吧?但是他并没有成功地教导我。再比如为人父母,这更加无奈,他们一定是因为年龄的缘故甚至是某次生理活动的不慎重导致了我们的出生,他们能抚养我们,但真的能养育我们吗?
那天补差班上小班的课,语文老师把我们班几个汉语水平与外国人无异的叫到她办公室上课。趁着老师还没来,我从桌子上拿起一沓纸团揉成个大纸球和哥几个练射门。我虽然成绩不灵光,运动可是一把好手,在其他几人纷纷落马后,我一人带球闯入禁区以一个小角度射门将球射入教师办公楼男厕所第一个厕格,球打几个转,直接坠入下水道。
“你们闹什么呢!”语文老师的声音在厕所外响起,“都给我出来!”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语文老师气得脸都绿了。她一边数落我们的种种不是,一边整理她乱糟糟的办公桌。忽然,她的手停在空中:“那沓纸呢?”
“什么纸?”
“我桌上放的那沓纸。”
“哦,那个啊,我帮你扔了,涂得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用过的草稿纸……”我自作聪明。
事情在此刻变得不可控制了:那团纸是语文老师呕心沥血创作的小说手稿,12万字都被我一脚踢进厕所,患有高血压的语文老师就此一病不起提前退休了,全校哗然。教务处在怎么处置我的问题上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1.我的行为导致的后果在所有人看来都已经足够记大过处分。2.深究起来,在办公室踢球就给学生记大过未免太苛刻。3.可不处分我好像对老师和学生都没有一个交代……
校长终于坐不住了,他把我和老黄叫到办公室,对老黄说:“老黄啊……”
老黄看看校长,说:“还是我辞职吧。”
校长无奈地对我挥挥手:“你真行。”
我也觉得我真行,黄裕鑫同志的辞职未获批准,他只是自觉自愿地不来上课了。我终于成功干掉了黄裕鑫,成为学生中敢吃螃蟹的第一人,再也没有什么碍眼的班主任横亘在我面前,处处挤对我,拿我开涮。少了“尖酸刻薄的挤对”和“出其不意的尴尬”,但我居然愈发强烈地感觉到我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什么是比让一个觉得自己有错的人不承担任何后果更让人难受的事情了———我发誓。
我的转学申请在学期末获得批准,而此时,我却有点说不出的空落。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又成功地变回学校里的隐形人。鉴于我是那个挤对走一个老师气病一个老师的极品学生,所有的老师都默契地把我划为管辖范围外。期末考试那天,我破天荒头一次认真做了数学卷子。黄裕鑫不在的第一场考试,我将全班的平均分提高了一分。
领到成绩后我去医院看语文老师,她恢复得不错,看见我也没多说什么,招呼我坐,还给我削苹果吃。我拿着苹果的时候,终于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老师,对不起。”
“哎呀,没什么,我这一段心静下来思路清晰多了。那稿子扔得好,我准备重新写,这一退休也有时间了。就是舍不得你们这帮孩子,没事多回来看看老师就行。”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我回头看,是黄裕鑫。他看见我点了点头:“你早就该来看老师了。”
语文老师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出去运动运动。”说完推开门走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老黄两个人。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艰难地开口:“我妈给我办好转学了。”
“我知道,到了新学校好好学习,千万别这么胡闹了。”
“你真不回学校上课了?”
黄裕鑫苦笑着说:“我连你都教不好怎么教别人。”
我低头说:“你挺好的。”
黄裕鑫坐在我对面,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垂下头来,“我以为我挺了解你的,知道你小子吃硬不吃软,不过我可能错了。”
我摇头,“爸,再讲讲那个树懒吧,就是我小时候你经常给我讲的一种动物。”
“树懒啊,我有给你讲过树懒的故事吗?”
老黄怔怔地看着我。
可能你忘了吧,那年我三岁,那是你跟妈妈的第一次争吵,你带着我去逛商场,我们在商场的橱窗外看《动物世界》。后来我六岁,你跟妈妈离婚了,她带我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你,你站在那用嘴形对我说回来看爸爸,我记住了。
想到这里,我哭了。为人子女,也是如此辛苦。我们都站在舞台上,努力地扮演好一个角色,只是,我们都不能像在舞台上那样挥洒自如,即便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们还是无法相互理解。忽然某天我们发现自己深爱着彼此,那些苦心经营的假象一瞬间便昭然若揭,我想那只被打的树懒现在该感觉到疼了,无论它是怎么样的迟钝。
“不过,你还是一个不错的人。”我看着老黄郑重地说。
老黄摸了摸我的头,点着一根烟,他看着对面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怕你们变成我们的样子。”
我又是多么的怕我无法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聂勇摘自《萌芽》 图/孙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