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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2010-05-14刘君眉

意林 2010年23期
关键词:画纸男友小镇

刘君眉

为了爱从遥远的南方追寻而来的妈妈目睹了爸爸和别人的婚礼后,在漆黑的雨夜在一家简陋的医院里生下了不被祝福的我。

她是美院的学生,带着我到一个小镇上教孩子们画画谋生。据说我日夜的啼哭成了那个小镇的一大景观,妈妈的羞耻昭然若揭,我是一个私生女。

记事起,我就是钱八斤家里一个小小的寄居者,钱八斤的家亦是我的家,小孩子都是直肠人,听到了什么便从自己的嘴里倾倒什么,做游戏的时候她们围成一圈拍着小手跳着在我身边喊:“咯,咯,只有娘,没有爹,麦子是个私娃娃。”

钱八斤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手里挥着树枝疯狂地把所有人一顿狂打,等他们小老鼠般悉数跑光,同样是孩子的钱八斤跑来扔掉树枝,蹲下身抱住我,麦儿,咱们回家。

此后我成了钱八斤的尾巴。

钱八斤的家在一条日夜不息的小河怀中,夏天的午后,趁大人们熟睡时我们蹑手蹑脚从家里跑出来溜到小河里摸鱼。通常都是我留守,坐在河沿边晃着两条长腿,嘴里啃着钱八斤从别人家的瓜地里偷来的甜瓜,有滋有味地边吃边看背上泛着黝黑光芒的钱八斤,像一条泥鳅一样时上时下,在开满白色小花的水草中游走。

我身边的罐子里放着我们的战利品,几条半死不活寸把长的小鱼,十几只不知命运已到末路的小虾。

半只瓜没有啃完,一抬头,河面静悄悄的,水声哗哗却唯独不见了钱八斤,手里的瓜扑通掉进河里,我站起来腿软气短追着河沿喊,八斤,八斤……

就在我哭得要咽气的当儿,河水哗的一响,钱八斤像只猴子一样从河里冒出来,用手捋着脸上的湿水,黑眸白牙咧嘴向我笑。那个下午我呜呜咽咽哭到黄昏,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任是钱八斤把他所知道的好言好语都说尽了,并许下一辈子都对我好的诺言也没有能使我停歇,那是我一生至今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初次品尝失去的恐惧害怕。

有八斤一起长大,我少了许多机会品尝成长中没有父亲守护的落寞,他教我认得许多草木之名,白头翁、车前草、九里香、六月雪……春天的下午我们背靠背坐在草丛中嬉笑着把一只又一只蓬着头的蒲公英种子吹飞,快乐地相互对着尖叫……夜色渐浓,天边浮起一线弯月缀满星粒,我伏在八斤背上睡着了,他驮我回家。

终究是妈妈的女儿,十几岁我便显出绘画的天分,画风自成一格,但钱八斤就不同,他手里的画笔像块石头,常把颜料涂得乱七八糟似天边灰沉沉的阴云,我一铺画纸钱八斤眼睛里就放光,央求我帮他画。

早熟的我已从街坊们的闲谈中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从没有见过的爸爸是大学里的美术老师,我跑回家折了画笔,撕了画纸,质问妈,为什么要让我屈辱地活下来?

妈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我鄙夷地斜她,把画架打翻在地,撕碎画纸还不解恨,再狠力踩上几脚。钱八斤扑过来抢我手里的画纸,被我在他脸上狠狠抓出几道血印,我推开他拉我的手,狂奔出去,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不停地跑下去,一路跑下去。那个晚上八斤是在河边找到我的,不知喜忧的河水将黑夜一分为二,远方是灯火辉映的城区,我的身后是伸手不见五指墨黑墨黑的黑夜。

夜空中飞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这里是菜区,豆角都已上架,我几乎能听到它们丝丝抽长的声音,而我的内心却比黑夜还要黑。

不知道是跟谁赌气,整日气咻咻的我变得少言少语,独自跑到城镇上的理发店把长发剪成阴阳不分的短发,穿用剪刀绞出好几个大洞的牛仔裤,和一个高年级的男生一起逃课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学着接吻……

我们约定第二天到城里去,他要带我去他家,他说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空无一人。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他没有来。我等到晌午,有同学飞跑来找我,说钱八斤和人打架,快要死了。我来不及问是谁要把谁打死了,死命向学校跑。我去晚了,现场已疏散,只有高大的木槿树上蝉竭力嘶鸣,地上是斑斑点点的血,一只已经瘪变形的鞋子。

我弯腰拾起来提在手里,那是八斤的鞋子,四十二码,我曾嘲笑他大脚,他已显出一个男人的形状了,宽肩,粗膀,嘴边长出浓黑的胡须。

我爬上教导处窗外的合欢树,从窗玻璃里看到正在写检查的钱八斤,他把和我约会的那个男生打断一根肋骨,使他从此再也不能见我。

钱八斤在校广播室诵读他的检查给全校人听,声音朗朗,我听不出丝毫歉疚的意思。

男女有别的,我们已到了各有心事的年纪,我从妈和八斤父母的脸上瞅出一点端倪,也许是他们早就存了心的吧,曾经那样当做自己孩子一样善待我。自此我看见八斤就恨,无故讨厌他,我嘴上没有告诉大人们要他们死了这份心,心里却认定我是要做负心人的。

只在学习上下了狠力,那一段时间我像中了毒,中考毕业后躺在床上烧了三天,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这世上没有白白的努力,我如愿离开小镇到城里读重点高中,尔后顺利进入我喜欢的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极少回那个小镇上去了,我和八斤像被错开的铁轨,偶尔回去也很少见到他,他早已毕业,学的是建筑,听说他想做设计师。我带爱着的那个男人回家见妈,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轻叹一口气递给我八斤的电话号码,跟八斤说一声吧。

我们在西餐厅请八斤吃饭,但那个晚上男友比八斤还局促,八斤将切好的牛排一块块放进我的盘子里,喝掉我不愿意喝的罗宋汤,不停在餐桌上讲笑话。那个晚上八斤一直在说,我一直在笑,男友一直坐在那里无语黯然,分手的时候八斤与男友握手作别,嘱咐他好好爱我。

在地铁站男友问我,钱八斤真是你哥?我怎么觉得他比我还爱你?我心里亦有小小的失落,什么时候钱八斤变得这么绅士了?我都不知道。

我的婚礼上身着黑色礼服的钱八斤代替父亲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到要与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手上。我回头看着八斤独自回走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刺痛,往事无端浮上来,一幕又一幕,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听说他恋爱过。

世上的爱情许多都是用来被辜负的吧,我并没有如八斤所愿的那样幸福,我所爱的那个人后来越走越远,最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好多年后我终于理解了妈妈的不易,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你没有将他爱尽,你就没有办法不爱他,哪怕你忍受着被撕裂被摧毁的痛苦,在爱面前是谈不得骨气的。

终日四处寻找那个不肯回家的爱人的行踪成了我的日常节目,终于那个晚上,我开着车跟在他的车后面在昏暗的街道上与一辆车相撞。

醒来的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钱八斤,他瘦了些,眼睛大了一圈。我昏睡了一个半月,脑部受损压迫到语言神经,暂时性失语。

那个发誓说不管病痛、贫富都要永远与我在一起相爱的人,在我躺在那里生死未卜时他都没有出现过。

每天八斤把我抱下来放在轮椅上推到花园里散步。花园里春天来了,白玉兰开得像雪,我行将枯木,觉得自己已经在那场车祸里死去了。

钱八斤愤怒地摇晃着轮椅里的我,陈麦儿,你不能死,你要给我活下去,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死,你也不能死,为了我你必须要活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钱八斤疼痛成这个样子,我背着他去恋爱时没有,我丢弃他去结婚时也没有……

八个月后,我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一样吐出一个字再吐出一个字,断断续续连成一句话,我说完,已经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六十斤的男人钱八斤把我搂在怀里号啕大哭。

那句话是钱八斤教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桃之妖妖摘自《花刊》2010年第10期图/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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