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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轮海祭:拼接 两岸记忆

2010-05-14

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19期
关键词:太平渔船上海

杨 敏

1949年前后,包括退守的国民党官兵在内,来自大陆各阶层有近两百万人渡海抵达台湾,他们面对的将是不可预测的未来。太平轮海难,则是这场大迁徙中的悲剧性标志。在战火频仍、生命卑微的历史洪流里,鲜有人留意这一船亡灵,900多人长眠深海。当两岸的罹难者家属终于有机会在失事海域祭奠亲人,辗转合上这页历史的记忆,时光已经悄悄走过了61年

2010年5月25日,舟山市嵊泗县白节山附近,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安静地落在海面上。五级风,温度25摄氏度,这是嵊泗海域这几天以来最好的天气。在距离白节山约一公里处,两艘渔船渐渐地停了下来。其中一艘船上站满了互相搀扶的老人,船头飘着的旗帜写着“太平轮协会赠”的字样。老人们手捧白色菊花,面朝白节山灯塔方向默哀一分钟。之后,老人们轮流走上船头甲板,默念给亲人的祭文。

此次海祭的发起人之一、太平轮协会的秘书长,也是《太平轮一九四九》的作者张典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此次活动,是为寻找两岸记忆的拼图。

离散的记忆

张典婉的母亲司马秀媛,本是就读于上海中西女中的上海小姐。1948年底坐太平轮来台后,将身份证原籍从江苏镇江改为台湾苗栗。此后,一直以客家人自称。1980年代台湾当局开放大陆探亲后,司马秀媛曾拿着发黄的地契让张典婉有空去上海看看。等看到女儿从上海拍回来的中学照片,她失声痛哭。

2000年10月,司马秀媛在台湾去世。在一张旧桌子的上了锁的抽屉里,张典婉发现了母亲与父亲在1946年的上海身份证,三根从上海带到台湾的金条,一个记满了上海时光的记事本。张典婉说,“我母亲与外婆都是在1948年底坐太平轮到台湾,生前她有许多关于太平轮的回忆,她一直觉得自己命大。看到她的东西,我大哭。”一直在台湾从事媒体职业的张典婉开始想写一本有关家族史的书,书里有十里洋场的上海,有山岳叠嶂的台湾苗栗,还有一艘从上海开往台湾的太平轮。

2004年,张典婉参与录制凤凰卫视《寻找太平轮》的纪录片,她与制片人洪慧真在两岸三地寻访幸存者和遇难者家属,她说:“自从我开始做这些事情,我生命里的天使一个一个都来了,他们都是我的天使。”六十年来一直隐没在世界各地的太平轮幸存者、遇难家属和目击者陆续出现,让艰难的寻找多了一些温暖和感喟。

“在甲板上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

“那时候我们家就住在白节山上,我爷爷、父亲、叔叔三个人都在白节山守灯塔,我爷爷是队长。那天晚上正好是我爷爷值班。”在浙江舟山市嵊泗县的一个狭小民居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找到了当年太平轮沉船的目击者,83岁的周文华。1949年1月27日,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周文华的爷爷听到海上传来呼救的声音,急忙命令人们去渔民家里找渔船。”最后大家找到了三条渔船,但是他们商量之后,最终决定放弃救人。因为每条船最多只能装十人,除去船上的三个人,每条渔船最多只能装七个人。如果过去救人的话,这三条渔船也会沉。”周文华回忆,“当时白节山的村民都知道了,来灯塔看。我用望远镜能看到好多人在甲板上喊救命、拜菩萨,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不到半小时船就沉了,之后人们都回家了。”第二天天刚亮,周文华爷爷就让渔船出海救人。但是出事的海面已恢复平静,什么也没有。最后渔民们带回来三只樟木箱子,里面有些旧衣服。这是目前为止,太平轮留下的最后遗物。

十五岁的王兆阑趴在一块大木板上,也许是漂得太远,没有被渔船发现,而是被一艘路过的澳洲军舰救起。和她一起被救的,还有另外三十五人。“我落水时还牵着我小妹,一下去我小妹就沒了。我就抓着一个人的腿,我也不知道是谁,那个人就抖啊抖啊,他一把将我拉到一个木头箱子上坐着。箱子周围人太多,还没过一会儿,那箱子就翻了,我就又沉下去了。一个浪打来,我又抓到一块很大很长的板,上面躺了三个人,我躺在中间,我们三个人没死。海里面的声音没办法形容,两三个小时以后就没有声音了。”

和王兆阑一起被救起的,还有28岁的叶伦明。叶伦明常年往返于台湾和上海之间,做羊毛生意。他记得,他落水的时候看见海面上漂着一层毛绒绒的东西——那是自己从上海运往台湾的羊毛。

而在龙应台的文章里记录着也还有人在沉船的一刹那,瞥见包在手帕里的黄金从倾斜的甲板悄然滑落。

太平轮上不太平

1949年1月,淮海战役结束,国民党精锐部队几乎被歼灭。解放军在长江北岸集结,剑锋直指南京、上海。从东北、华北、西北等各个战场败退的人潮,蜂拥到上海的港口等待赴台的航船。

1949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八,除夕的前一夜。这本是个团圆的日子,但对那些离岸登船的人来说,却充满了连年战争的焦虑与去国怀乡的离愁。“两边也不知道打多久,所以父亲之前就先去了台湾,把我家的餐厅也搬到台湾去了。他去台湾前,还将黄金镶在自家的墙上,后来才回上海,又一块一块取出带回台湾。”太平轮幸存者,在台湾做过图书管理员的王兆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后来轮到我母亲离开时,她这也舍不得丢,那也舍不得丢,布也是整匹整匹地带。我们上太平轮的时候口袋还揣着飞机票。就为了保留这些家当,结果都遭遇不幸。”

太平轮,本是中联轮船公司下属的一只货轮,因向台湾大规模运送人员、物资的需要,才在1948年11月改装成客轮。3个月间,太平轮一共在上海和基隆之间往返了35趟,搭载了无数人到台湾落地生根。1949年1月27日傍晚时分,太平轮如常驶出了黄浦港,满载着战乱中的人们对于安宁生活的渴望。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实行宵禁,太平轮于是熄灯夜行。十一点四十五分,太平轮在浙江嵊泗县白节山附近一头撞上满载煤与木材的建元轮,建元轮很快沉没,太平轮在十五分钟后随之沉没。这艘夺命之船当时满载着达官名门,如辽宁省政府主席徐箴夫妇,在海南岛接受日本军投降的琼崖守备司令部中将司令王毅,蒋经国密友俞季虞,蒋介石奉化姻亲、机要室主任毛庆祥的儿子,也有著名音乐家,抗战时期担任国立南京音乐学院院长的吴伯超。据女儿吴漪曼后来回忆,父亲急匆匆去台湾,是为了给音乐学院选个迁台后的理想校址。但吴伯超却永远到不了台湾了。世界著名“神探”李昌钰之父李浩民也在海难中惨遭灭顶。李昌钰时年十一岁,是李家最小的孩子,从此家境每况愈下,李昌钰无力读大学,只好投考不收学杂费且供膳宿的警校,成就了日后的神奇功业。

太平轮沉没后的第五天,《大公报》第四版才刊登了太平轮失事的消息以及遇难者姓名。包括乘客及船员在内的932人,以及国民政府中央银行重要文件1300多箱,东南日报社全套印刷设备、纸张及相关资料100多吨,钢材600多吨,全部葬身海底。

中联公司大股东蔡天铎之子、台湾著名主持人蔡康永在《我家的泰坦尼克号》一文回忆,当时的报纸里,上海大报《申报》对太平轮的报道也只是一个标题而已。据老人周文华回忆,在他居住在白节山的那一年里,没有人来打捞沉船残骸和死者遗体。

仓皇乱世,生命如蝼蚁般渺小,常常被席卷而去而又不知所终。

命运的轨迹

太平轮失事之后,中联轮船公司遭遇天价索赔,承保的华泰保险公司迅速宣告破产,中联公司只得将两艘轮船作为抵押,赔偿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近千人的死难只是为动荡的社会更增添了一些不安而已,并未影响国家和社会行进的轨迹。在此后漫长的两岸关系封冻中,太平轮成为双方共同的禁忌,虽然它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迹。

母亲遇难那一年,黄似阑才七岁。1947年,母亲为躲避战乱,将黄似阑送到台湾的阿姨家读小学。但1949年的那顿团圆饭,黄似阑还是没能等到母亲。

1950年,亲戚们为了争取母亲在上海留下的遗产,将黄似阑从台湾接到广州的外公外婆家。在学校里,因为父亲和哥哥都在台湾的缘故,黄似阑从小就被同学骂为国民党特务。因为家里贫穷,有时会没有鞋穿,竟有老师批评:黄似阑为什么你穿新鞋的时候趾高气昂,没鞋穿的时候会脸红,不好意思,你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

护理学校毕业以后,黄似阑被分配到佛山医院工作。选择学医,也与母亲有关。“我常常想死是什么滋味?停止呼吸的刹那,她在想什么?”虽然也会被贴大字报“叛国投敌”,但因为她勤奋、且能吃苦,医院里并没有将她揪出来加以批斗。这让黄似阑心存感念。文革结束后,黄似阑携丈夫离开大陆,定居澳门,现为澳门文化协会会长。2009年,她代表澳门参加了国庆六十周年的花车游行。

当黄似阑到了澳门的时候,太平轮事件的幸存者叶伦明只身来到了香港。他当年获救后,无法再回到台湾,从此与妻子失去联络。之后他回到上海鸭绿江路上的老房子,开始经营一些五金生意。1956年公私合营之后,叶伦明的生意不做了。1980年,叶伦明离开大陆到香港生活,中间也回过两次台湾打听妻子的下落,但令他伤心的是,妻子在他失踪后的第二年即改嫁。他从此不再赴台,也不想结婚,一个人住在香港的柴湾的国宅,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台缝纫机,他自己缝制枕头、被单或车垫等拿到街上去卖。固执的老人每天早起跑步,是香港最年长的马拉松选手,远征过美国、日本、南非,1993年参加过连续29小时马拉松赛。从1995年开始,耐克公司长期赞助他的球衣球鞋,后又有卡帕公司赞助。记者见到他时,他外面穿着卡帕的运动夹克,里面穿一件明黄色耐克运动衫,上面写着:耐克香港10公里马拉松赛。“长跑,现在已经变成他的精神支柱了。”叶伦明的侄儿叶阁福说。

两岸合祭

1951年,由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所题太平轮遇难旅客纪念碑,树立在基隆港东十六号码头,据说每年都有人前来拜祭。

2009年,张典婉的《太平轮一九四九》写作完成。“2010年1月27日,太平轮沉没之日我们成立了太平轮协会。都是由遇难家属和幸存者、以及对这些历史有兴趣的人组成。”之后,太平轮协会决定在2010年为61年前在太平轮事件中的遇难者举行一次两岸合祭。“海祭是家属们提出的,好几年前就提了,像张昭雄、黄似阑女士都有这样的心愿,但他们年事已高,不可能自己来处理这些事务,我们就来协调。”

2010年4月中旬,张典婉从台湾飞到大陆,拜访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并呈递了海祭的策划书,形式很简单,以音乐、鲜花和默念祭文为主。在承诺不烧纸,不念经的情况下,海祭策划得以顺利通过。之后,张典婉开始在嵊泗操持租渔船、买鲜花、订酒店的事情。“因为不是本地人,对于船行天气及路线都很陌生,也处处是挑战。但看到老人们的期待与激动,觉得天使都来了。也让大家了却一心愿,也像两岸三地大团圆。”合祭过程中,诸如租渔船、订鲜花之类的经费都由张典婉《太平轮一九四九》所得的版税来承担。

因为天气原因,原定于5月23日举行的海祭延迟到5月25日清晨举行。船行至离白节山一公里处,老人们互相搀扶着为亲人默哀。随后,每户人家轮流到船头甲板默念祭文。幸存者王兆阑跪在地上,对逝去的母親和弟妹们诉说多年以来的内心歉疚,老伴在一旁细心搀扶且陪伴;黄似阑特地为海祭提前三个月折了一千只纸鹤给母亲,并带来了母亲最爱吃的花生和巧克力,四页纸的祭文,哭着说完;台湾著名棒球评论家张昭雄将父亲的照片贴在脸上痛哭,并拿来母亲的临走时的照片,让父亲看看母亲的样子,祭文念完后,连花、祭文、照片一起投向大海。六十年积郁的悲伤,终于能痛快地喷涌而出。

在《太平轮一九四九》一书的序言中,张典婉写道:对一个书写者而言,受访者的记忆,超越了一切省籍、族群……每个人的生命及家族故事,因着太平轮,见证了历史。★

(魏然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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