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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倒的上访

2010-05-14刘子倩

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17期
关键词:庄河市长海洋

刘子倩

从群体的散步到群体的下跪,在通往公民社会的路上,个体维权的上访之路道阻且艰,当个体的焦虑成为群体的焦虑,集体挫败感的出口,不应只是集体的散步和下跪,群体需要代言人和更理智安全的疏导

4月13日,周二,上午8点,庄河市政府广场。

邵强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踮起脚瞥了一眼市政府紧闭的透明玻璃门,没有任何动静。从4月6日起,邵强就与同村的村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早晨出门,赶到5公里外的市政府门口,一直呆到下午4点再返回家中。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市长出面答复关于海洋村征地补偿款的若干问题。

多日无果的焦躁情绪在现场一千多名村民中蔓延。一阵躁动从前方传来,邵强抬眼望去,第一排的村民已有人跪倒,挥动着右拳,高喊着要“见市长”。政府廣场的空气骤然凝聚,受到氛围的感染,现场的村民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跪倒,已过花甲之年的邵强也跟着跪了下来。

邵强环顾四周,近一半的人群跪倒在市政府门前。对面,6层高的市政府大楼不少窗子都有人探头观望,而透明的玻璃门却依然关闭着。

而此时,他们要“跪见”的市长孙明就在政府大楼里面。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像是情节跌宕的连续剧,令村民始料未及。“千人市政府门前下跪”的照片迅速窜上了各大论坛的显著位置,市长被责令辞职,村支书被撤职,政府工作组进驻村子,履新的代理市长第一时间接访,倾听民意。

政府一系列表达善意的态度在村民看来都是“下跪”的成果,他们以这一直接、无奈的方式,为压抑多年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从海洋村积弊到下跪事件发生后的处置,村民与官方的博弈在上访与维稳、征地与补偿的逻辑中展开。

随着事件演进,庄河,这座多年来试图用旅游打造知名度的县级市,却因另一种方式名噪一时。

首富的积怨

庄河市位于辽东半岛东南,东接丹东,南濒黄海,为大连下辖的三个县级市之一,是全国中小城市综合实力百强县,2009年,农民人均纯收入达1万元。

然而,世代生活在海洋村的邵强对这个数字不以为然,早在2007年,海洋村农民人均纯收入已达11000元,远远高于庄河的平均水平。

海洋村地处庄河东南部,总面积31平方公里,陆地不足六分之一,村民世代靠海为生。

改革开放后,海洋村并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集体经济得以保存。如今,海洋村已形成综合型临海集体经济体,占大连市水产品出口总额一半以上,被称作“中国活贝出口第一村”,固定资产总值超过2.5亿元。

海洋村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10多年前的多次赤潮,让这个辉煌的渔村贝类资源几近枯竭,外债高筑,经济发展陷入低谷。1999年,在内外交困的局面下,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刘庆连担任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邵强仍然记得,刘庆连上任后的几年间,大力引进科学技术,实施贝类南苗北养大获成功,全村不仅还清了几千万元的债务,村集体的账户上也有了大笔存款。此时,大部分村民都在集体的养殖厂工作,每月领着固定的工资,过着相对稳定的日子。

但从2007年开始,村民们发现,刘庆连把村中大部分属于集体的滩涂、养殖厂分别卖给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等亲属。

村民们意识到,虽然岗位和工资未变,但工作性质却由原来为集体工作,变成给刘庆连全家打工。在村民们看来,原有的集体经济在数次变卖中已然变相成了刘庆连的私人资产。

尽管这引起了村民们的不满,但大都“敢怒不敢言”。“早就听说他后台硬,对着干不光会丢了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邵强说出了村民们普遍的担心。

然而,不忿的种子却深植村民心里。

在此后近三年时间里,海洋村填海造陆,村里的8座山被挖平了两座,而剩余的几座如今也变成断崖残壁,破败不堪。“山是集体的,卖山的钱去哪里了?我们一分钱都没看到。”70岁的村民施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刘庆连甚至把挖山填海的工程包给了他的妻弟。

多位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刘庆连的儿子曾造了21条单价近百万的钢壳船,并卖给了海洋村,而刘庆连又谎报钢壳船马力,骗取国家渔船柴油补贴。

“他在大连有700万的别墅,开着一百多万的保时捷卡宴,村里亲戚个个都开好车。”一位村民说,刘庆连家族的奢华与村民多年未见增长的收入形成了鲜明对比。

2009年,由刘庆连发起,周期长达10年的投资协议在签订一年后被村委会单方面终止。邵强连本带利的2.9万多元至今血本无归。与邵强有着同样遭遇的村民们对刘庆连彻底地失去了信任。

然而,与其村内形象形成反差的是,刘庆连在外界的眼中是一个热心于公益事业的慈善家。2007年,刘庆连个人捐款20万,建成了庄河市第一所慈善小学——慈善庆连小学。当年,刘庆连当选庄河市慈善总会副会长,并成为首批“大连市慈善家”之一。

2009年,按照庄河市政府的统一规划,南城区开发成为打造城市核心竞争力的关键,地处城南的海洋村部分土地被征用为新城建设的土地储备和滨海路、延安路的开发建设。但直到两条道路建成通车,海洋村村民也未领到土地补偿款。与此同时,邻村的村民却拿到了相应的补偿。

海洋村村民猜测,补偿款被刘庆连截留。

“滩涂随便卖,海随便填,山随便挖,地随便占。没有一件事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我们也没拿到一分钱,这样下去,我们怎么活,后代怎么办。”以施刚为首的村民代表从去年年底开始找刘庆连交涉,要求公开近年来村委会账目,发放征地补偿款,但均被刘拒绝。

组团去上访

与以往不同,刘庆连的态度并未使村民们退却。当个体利益受到侵害,寻求群体的力量便成为本能。此时,原本形如散沙的村民们开始聚集起来,集体找刘庆连“讨说法”。

4月1日,邵强等百余名村民找到刘庆连,再次要其公开账目,发放补偿款,但刘反问,“你们想要多少钱”,这却难住了邵强等人。“这些年被征了多少地,国家补偿是什么政策,我们都不清楚。”回忆起村民第一次集体行动,邵强颇感遗憾,村民奋起维权,可连自己拥有什么权利都说不清。

两天之后,上百名村民把刘庆连围在了村委会。此时的刘庆连似乎失去了谈话的耐心,扔下一句“你们爱去哪儿告去哪里告”,随后,扬长而去。村民们埋藏多年的怒火被点燃,他们决定必须采取更为激烈的行动。

第二天早上,五六百名村民进山堵住了刘庆连妻弟董吉海挖山填海的车队,要“吃饭钱”。

一场更大规模的行动开始酝酿。4月7日上午,500多名村民步行5公里来到市政府门口,要求见市长,反映村支书腐败和征地补偿问题,但等待村民的是紧闭的大门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上午9点,村民们涌入两百米外的信访局接待大厅。信访局要求村民写一份书面说明材料并选出谈话代表。

令村民们没有想到的是,一名在村养殖厂工作的谈话代表当晚即被刘庆连辞退。村民们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但这并没有影响村民上访的决心,自此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村民天天围堵在市政府门口,等待政府的答复。

庄河市信访局7日当天把书面说明交给了庄河市政法委书记李永祥,并通知村民代表,12日将给予答复。“但12号这天,村民代表没有来。我们猜测可能是村民们并没有商量好。”庄河市委秘书长孙德平说。而一名村民代表说他们并没有接到通知。

与此同时,每亩地补偿19.2万元的传言在海洋村不胫而走,这让多日上访无果的村民们更为躁动。

4月13日清晨,更大规模的上访队伍涌向了并不宽阔的市政府广场。海洋村与龙王庙村等多个村的上访人群在此汇流,尽管上访缘由不尽相同,但核心均因土地而起。

对于上访,村民们已颇有心得,只有集体抱团才有可能受到重视,人身安全才更有保证。龙王庙村村民代表孙志宏说,上访并不需要动员,均因切身利益受损,但村民的“抱团”上访更多的是一种默契和心理的相互支撑。

上午8点,市政府门口即出现了村民集体下跪的一幕。

据现场村民回忆,第一次跪了近半个小时,村民们陆续站了起来,稍作休息后,跪了大约十多分钟。之后,又跪了一次。

站在人群后面的龙王庙村村民郑明并未受到现场气氛的影响。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多次向记者强调他没有下跪,“解决群众的问题本该是市长的职责,我为什么要给他下跪。”

跪倒市长

4月21日前后,村民下跪的照片迅速成为网络热点,几乎一边倒的网友留言,将矛头指向了庄河市政府以及市长孙明。

此时,风暴的中心却异常的平静,庄河市政府对下跪一事没有任何回应。群体性事件后的政府失语令人费解,也给了舆论更大的想象空间。

事实上,平静之下却是庄河市政府悄无声息的维稳布局。庄河市委秘书长孙德平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13日上午10点,即下跪事件发生两小时后,庄河市委市政府立即召开会议,当即成立以市委副书记尚书臣为组长,政法委书记、常务副市长为副组长,包括土地、审计、纪委等部门在内的联合调查组,就海洋村村民反映的征地补偿款,村务不公开及村支书财产来源不明等问题展开调查。

当日下午1点,庄河市政法委书记李永祥便与海洋村村民代表见面,了解事件经过,听取村民意见。

李永祥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自己这个政法委书记当的有问题”,向村民代表承诺将尽快解决群众的困难,并邀请村民代表共进了晚餐。“参加谈话的代表最后都表示满意。”孙德平说。

在之后的3天时间里,庄河市委市政府连续召开8次常委会议,研究群众上访和维稳工作,并要求各级单位做好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

海洋村的村民也很快感受到下跪立竿见影的效果。4月21日清晨,每户均收到一份《致海洋社区广大居民的一封公开信》和《城关街道海洋村征地补偿费收支情况》的说明。前者落款是海洋村村委会,后者为庄河市农村经济发展局。

这两份书面文字均详细解答了关于海洋村征地补偿费的收支情况。从2009年5月至今,庄河市土地储备中心在海洋村储备土地1617.32亩,海洋村共收到各项补偿费1.4943亿元,村民每亩的补偿费用为2.4万元,与之前盛传的19.2万元形成强烈的反差。

当天下午,一千多名村民把刘庆连堵在了村里的养殖厂,并再次因补偿款发生争执。当晚9点,村委会向村民发放补偿款,每人9200元。村民们认为这是刘庆连发的“堵嘴钱”,以此想不了了之,大多村民拒领。

除此之外,村民们还发现,对于刘庆连侵占集体财产的问题政府并未给予答复,村中账目仍不明朗。

4月23日,海洋村民再次大规模上访,但与以往上访不同,部分村民与警察发生冲突,4名村民受伤住院。原本平息的事件再次掀起波澜,当地官员的维稳能力也再次遭遇考验,而此次冲突似乎也成为了整个事件的拐点。

4月24日,大连召开全市领导干部会议,部署全市社会稳定工作,并专题通报庄河市海洋社区等部分群众上访事件,责令孙明辞去庄河市委副书记、市长职务。庄河市市委书记焦正家还就“下跪事件”在会议上作了检查。

这个结果让村民颇感意外,他们下跪的本意只是要拿到属于自己的补偿款,而并非想“跪倒”市长。

庄河多名官员均称,近几年庄河迅猛发展,孙明功不可没,而对其意外下课也颇为惋惜。

但龙王庙村村民代表孙志宏却为大连市的决定拍手称快。孙志宏说,为了反映失地问题,他与村民多次求见市长未果。他甚至辗转通过朋友找到孙明的司机,试图转交上访材料,但并未成功。“这个市长一点都不冤,太脱离群众了。”孙志宏说。

然而,在2009年的工作总结中,孙明曾写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尽心尽力办好各项实事,切实解决好群众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或许孙明并没有想到,自己正是倒在了未解决群众最现实的利益问题上。《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也曾多次致电孙明,但其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下跪引发下访

随着市长被责令辞职,维稳力度也随之升级。4月25日,庄河市召开全体干部大会,市委书记焦正家传达了大连全市领导干部会议精神,要求领导干部,不断提高维护社会和谐稳定的能力和水平。

与此同时,大连市纪委介入事件调查,并将海洋村账目查封。

当日下午3点,庄河市四大班子领导来到海洋村,市委书记焦正家向村民介绍了事件进展,宣布对刘庆连撤职,并向村民鞠躬致歉。

4月26日,大连市公安局介入23日上访冲突调查。庄河市一位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此次冲突事件仍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故不便发表意见。

4月27日,有消息称刘庆连于10时30分已被大连市纪委带往大连接受进一步调查。当天下午,庄河市再次召开党员干部大会,大连市委副书记里景瑞宣布大连市教育局局长骆东升接任孙明之职。一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孙明曾于当晚在庄河富尔川酒店与庄河市教育局领导餐叙良久,而第二天庄河市第五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即任命大连教育局原局长骆东升为庄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代理市长。这一插曲使此次人事变动更令人玩味。

4月28日晚,庄河市再次召开常委会会议,决定对全市上访案件进行全面的大普查。副处级领导全面分工,進村驻点,改上访为下访,力图从根本上解决上访问题。

4月29日,庄河市政府广场人潮涌动,各地上访群众再次聚集在政府楼前。但在孙德平看来,这是海洋村“下跪事件”后的连锁反应,在此过程中,上访群众中有人传言,中纪委已进驻庄河,有冤必申,逢找必办。这使得政府工作反而陷入了被动。

与孙明不同,新任市长骆东升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在信访局接待上访群众。一位水泥厂下岗职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市长的答复不能令他满意,却是个良好的开始。但令人担心的是,没有制度性的保障,这种姿态最终能保持多久。

然而,远在580公里外的沈阳,却开始了有益的尝试。在海洋村村民下跪前6天,一个全新的名为群众权益保障和投诉受理工作部成立,直接将群众保障和信访工作归属到沈阳市委机关部门,进一步强化信访的解决力度。

尽管上访有了结果,但邵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近一个月的折腾让这位62岁的老人精疲力竭。对于这位17岁就下海打鱼、59岁才退休的老渔夫来说,面对海上风浪似乎比上访来得更轻松些。★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村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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