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为何成为周鸿祎的敌人?

周政华

互联网是另一个江湖。

在过去的一周,中国第一大在线杀毒软件公司360,和中国市值最大的互联网公司腾讯进行了一场生死对决。马化腾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不让用户二选一,QQ三天就完蛋;周鸿祎在投掷QQ保镖时,直呼腾讯为“这个横行的霸权”。

“维护用户利益”,成了双方进攻的号角、防守的盾牌。360和腾讯之争,无形中暴露了中国互联网里最为隐秘的灰色地带。这场被网友戏称为“日俄战争”的战场,不在腾讯,也不在360,而是悄无声息地发生在千家万户的电脑里。

互联网偶像们就要被请下神坛。无论是发布会上腾讯女公关滚落的泪水,还是周鸿祎言之凿凿的《不得不说的话》,抑或马化腾无可奈何地喊冤“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传统商场里纵横捭阖,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个朝阳产业的明争暗斗中来。事实真相,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为什么是腾讯?

真相或许已经并不那么重要。

但同行的眼睛是雪亮的。多位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鸿祎这次看似意外的奇袭,其实不过是十年追求“平台梦想”的最新版本:通过打垮QQ,让360挤入由腾讯、阿里巴巴、盛大等组成的互联网第一梯队。而马化腾的种种反击,也不过是巩固其强大的QQ平台。

中国的互联网,一如其他产业一样,利益之争从未停息。在过去的十年里,这种争夺平台的战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几乎与周鸿祎同期创业的马云、陈天桥、马化腾早已在各自的平台安营扎寨:马云的阿里巴巴和淘宝几乎独占了中国电子商务市场,马化腾孵化出的QQ号码近乎于网络身份证号,陈天桥更是搭建了国内顶级的游戏运营平台。

唯独1998年就已经杀入江湖的周鸿祎,从搜索、邮箱到风投,十年奔袭,辗转方正、金山、雅虎多家公司,仍大事未成。直到今年,年届不惑的周鸿祎,才抓住了人生中那根幸运的稻草:他一手创办的奇虎360,占据了中国杀毒软件的半壁江山,由此,这个自称理想主义者终于获取了属于自己的平台。

周鸿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进一步扩大自己的胜利版图。

2010年8月11日中午,周鸿祎在微博里发出了战斗的信号:“《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开篇第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想换一种说法,对于做互联网产品的人来说,谁是我们的用户,谁是我们的竞争对手,这个问题是从事互联网的首要问题。”

周鸿祎很早就意识到,杀毒软件具有很强的替代性,况且免费之后,奇虎360至今还没找到新的盈利方式。周鸿祎若只是坚守杀毒市场一隅,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只有从马化腾、马云、李彦宏那里争夺市场,才能获取构建大业的基石——搜索、即时通讯、电子商务这些互联网基本服务,也就是当下常常被人提及的“平台”。

QQ在中国拥有近6亿的活跃注册用户,占据了80%的即时通讯市场份额。多年来,马化腾的那只企鹅,令同行又羡慕又恨。羡慕的是,在拥有2亿用户的QQ平台上,凡是好产品,就能红透半边天。恨的是,谁也不能让QQ用户如博客那样一键搬到自家。

“互联网产品基本是赢家通吃的,老二以下都无意义。” 曾任网易副总编辑、现为雪球财经创始人的方三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互联网产品的特性决定它必然是垄断的。

对于QQ的重要性,没有人比马化腾更清楚。马化腾11月5日深夜对外释放信息称,“我们看到对方(奇虎360)在2000多万台电脑上又更新模块,诱导用户把好友列表也拉进来,就会形成病毒式的二次传播,如果按每个用户40个好友计算,那么就会感染更多用户。”

马化腾的话再直白不过:周鸿祎通过扣扣保镖获取QQ用户资料,为下一步QQ用户的一键搬家做准备。失去6亿用户,对于马化腾来说,就是一场釜底抽薪的灾难。

想要控制即时通讯市场的还不仅仅是周鸿祎。就在腾讯和奇虎360文攻武斗的时候,2010年11月3日,新浪联合MSN推出了“新浪UC智者归来好友邀请活动”。两天后,网易首页左上角出现了泡泡下载链接,广告语只有一句话:“最干净的聊天软件。”

近期又重返公众视线的张朝阳就在微博中写到,“一直在看互联网早期的历史,1993年到2005年那段峥嵘岁月,唏嘘不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无数公司倒下去了,一度的holy grail变成了昨日黄花,模式的错误,管理的错误,用人的错误,导致一个个机会的失去。”

对于张朝阳们来说,曾经的失误似乎难以弥补:由于早年在即时通讯市场上没有持续投入,导致错失了QQ这样的聚拢人气的平台。而按照马化腾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数据,QQ和360的用户有高达70%的重叠率。顺着这一逻辑,周鸿祎似乎愿意再冒一次风险,找回曾经错失的商机。

“平台”争夺从未停息

这不是周鸿祎第一次向老大发起挑战。

与张朝阳、李彦宏等“海归”不同,周鸿祎身上带有更多的草莽之气,与他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多位互联网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老周(指周鸿祎)让人看不透、读不懂,不按套路出招。” 纵观周鸿祎十年创业经历,后来有人推测,周鸿祎性格之中的捉摸不定,也与其复杂的成长、创业经历有关。

周鸿祎1970年生于湖北黄冈,那里地处大别山深处,是著名的革命老区。“小时候就喜欢跟人打架,老是打不赢,但是坚决要跟人打。”周鸿祎日后回忆说,童年时便跟随从事测绘工程的父母迁居河南,一直到1988年考上邻省的西安交通大学时,他才离开这片中原之地。

从早年读研究生时就“不务正业”地编写游戏软件卖钱,到1995年毕业加入方正集团工作时参与研发方正飞扬电子邮件系统,再到后来辞职创办3721,周鸿祎始终在追逐互联网利润那最富有的金矿。此间,周鸿祎爱折腾、好斗的一面也渐次展露。

过去十年,纵观周鸿祎互联网江湖的闯荡经历,争夺“平台”无疑成为最为突出的主题。而周鸿祎的每一次“折腾”,无一不暗合互联网平台的发展脉动。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周鸿祎要到十年后,才迎来他事业的高峰。

1998年,离开方正集团那一年,周鸿祎拉了个五个人,在北京郊区租了个三居室,创办了3721网站。不到一年时间,3721就冲垮了当年红极一时的CNNIC的销售渠道。此时,对于第一代互联网创业者来说,无论是海归的李彦宏、张朝阳,还是在国内接受教育的马化腾、丁磊,他们的“平台”意识,大都仍处于萌芽阶段。

盈利模式的清晰要到两年后。从2000年开始,新浪、搜狐、网易才开始向中国读者提供新闻。这一时期的互联网,三家综合类网站被称互联网“老三家”。

“新闻—广告”门户的模式由此诞生,并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互联网公司的主流。王志东创办的新浪,把这种模式演绎得淋漓尽致。但当时的周鸿祎对于新闻门户的态度,却一直犹疑不决。2003年,他在进入雅虎中国的最初一年里,雅虎中国的首页,时而是如新浪一般的新闻网站,时而又改版成酷似百度的搜索页面。

这是周鸿祎第一次错失机遇。摇摆之中,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3721逐渐沦为遭人厌恶的广告推销工具,那些不断弹出的广告弹窗,最终为3721及其大批模仿者贴上了“流氓软件”的标签。

2003年,周鸿祎把3721卖给了雅虎中国,周鸿祎也一变成为雅虎中国总裁。当时看来,这是一个漂亮的转身。在雅虎中国期间,周鸿祎组织开发了搜索引擎“一搜”,超过百度成为当年“中国最大的娱乐音乐搜索”。但日后回忆这段往事,周鸿祎做了一件最后悔的决定:卖掉3721。不用说,夭折的雅虎一搜也是周鸿祎的一块心病。

周鸿祎拱手让出的搜索市场,被美国布法罗纽约州立大学计算机硕士李彦宏接了过来。这个帅气的青年人,1999年拿着120万美元的风险投资,创立了日后大名鼎鼎的百度。七年后,百度成为中国搜索市场的遥遥领先者。随着2010年谷歌宣布退出中国大陆,互联网的另一个平台,由此牢牢地控制在李彦宏手中。

后悔的何止周鸿祎。此时,张朝阳、王志东、丁磊也如梦初醒:以前是他们为百度带来流量,如今被门户养大的百度,却掐住了门户的咽喉:百度已经成为网民进入门户的主渠道之一。

搜狐至今只能在游戏、新闻门户之间进行多元化的突围,而新浪依然被定格在十年前“媒体公司”的形象上。如今,百度在纳斯达克的股价超过100美元,是其昔日竞争对手新浪、搜狐、网易的一倍多。周鸿祎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曾经错失了何等良机。

后来,杭州一家中学英文教师马云,坚信互联网不仅仅是用来娱乐,并创立了阿里巴巴,寻找到了互联网里的新平台。但在当时,网购在多数人眼里,仍然是不靠谱的事情。

好斗的周鸿祎从未停止过寻找互联网的富矿。21世纪初的中国互联网,除了门户、搜索、电子商务外,作为互联网的另一基本应用——邮箱,始终为丁磊所把持,至今网易仍然把持电邮市场第一的位置。

但有那么几年,丁磊也曾被周鸿祎搞得焦头烂额。周鸿祎在雅虎中国期间,一度默默无闻的雅虎邮箱,不到半年就把新浪、搜狐甩在身后,直逼网易。但随着周鸿祎离开雅虎,邮箱的尝试也随之戛然而止。

周鸿祎最为成功的“折腾”,还是在2006年创办奇虎,进入安全软件和杀毒软件市场之后。

当年,周鸿祎推出360安全软件,把雅虎、百度、阿里巴巴等众多对手的恶评插件全部拔出,导致对手流量锐减。到2008年,国内六成网民使用了360。不久,周鸿祎又进入杀毒市场,与瑞星、江民、金山争夺,但令对手方寸大乱的是,2008年奇虎公司宣布360免费使用,杀毒软件收费模式几近崩溃。

在互联网圈子里,与雅虎、百度、腾讯、瑞星、金山、卡巴斯基等互联网公司多次交手的,恐怕只有周鸿祎。尽管交恶无数,但周鸿祎终归打造出了360这样一个聚拢人气的平台。互联网评论人士程苓峰在《网络江湖三十六计》中感叹:“一款产品暗含如此多的杀机和变化,唯有360。”

作为超过一亿网民下载的客户端,360对于周鸿祎,就好比QQ之于马化腾、淘宝之于马云、邮箱之于丁磊。但是,与QQ和淘宝相比,周鸿祎的360,市场地位并没有那么稳固,360的替代产品如此之多,而杀毒软件这一产品本身用户更换品牌的成本又如此之低。

回顾过去一周,360与腾讯之间的交锋,不过仍然是周鸿祎十年打造互联网平台梦想的延续。

反击者腾讯的商业逻辑

周鸿祎孜孜以求的目标,乃是360打倒腾讯并取而代之。但如果此事成真,那么周鸿祎也许会发现,自己再一次错估了形势。

大家似乎已经厌倦了巨头之间的你争我夺。在“中国博客教父”、博客中国网创始人方兴东看来,腾讯要求用户在QQ和360中二选一,无异于劫持了用户。方兴东无奈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处于垄断地位的腾讯,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使用这种权力。

2009年,当中国的互联网产业膨胀到7000亿的规模时,商业伦理却成为了一块短板。

SOHO中国董事长潘石屹有感于360和腾讯之争,在博客中写道:“短短的十几年时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批年轻人成为了社会的中坚力量,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主要引领者,开始掌握巨大的社会资源,肩负上亿客户对他们的重托和信任。但毕竟我们所处的时代变化太快,快得远远出乎人们的意料,试图再从父辈那里、从历史寻找经验,却发现很多经验已不适用于今天。”

马化腾的儒雅书卷气,也无法掩盖腾讯在竞争中的咄咄逼人的气势。过去十年,腾讯就像一只八脚章鱼,利用其拥有6亿用户的QQ平台,把触角从单一的即时通讯,伸向线游戏、新闻门户、社交网络、邮箱、安全软件等多个领域,形成全方位扩张的格局,最终形成今日的巨无霸。

可是,马化腾也尴尬地发现,腾讯扩张得越是迅猛,外界的指责就越是严厉,敌人越来越多。

多年后,联众创始人鲍岳桥谈起当年腾讯对联众的模仿,仍然无法释怀。联众是中国最早做游戏平台的公司,一度占有在线棋牌游戏市场85%以上的市场份额。2003年8月,腾讯QQ游戏上线后,不到一年时间, QQ游戏同时在线人数达到了680万。

鲍岳桥事后反思说,与大型网游不同,棋牌类游戏规则固定,没有技术门槛,玩家又与QQ用户高度重合,腾讯很容易模仿。2006年底,鲍岳桥离开衰败的联众时,他为自己立下的投资原则之一就是:只做腾讯不会做、不能做的项目。

联众只是被腾讯“灭掉”的第一家公司。2003年,腾讯推出全新改版的新闻网页,正式进入新闻门户,到2009年其广告收入已经超越原三大门户之一的网易,流量也逼近行业老大新浪;2008年中国最大的网游公司盛大CEO陈天桥,还一度感慨马化腾在网游业的野心,但一年之后,腾讯就超越盛大。为自救,盛大频繁出手与同行展开联合运营,意图拓展更广阔平台。

现在看来,腾讯和360的梁子,恐怕早在2009年就已结下,当时腾讯又雄心勃勃地进入安全软件市场,推出了QQ医生。今年初腾讯升级了这款软件,奇虎360副总裁刘峻称,腾讯把QQ医生与QQ捆绑,在二三线城市强行推广,一下子就拥有了40%的装机量。这次,马化腾的河水犯到了周鸿祎的井水。

11月6日,周鸿祎在360公布的《不得不说的话》中写道:“特别是QQ电脑管家,抄袭360安全卫士丝毫不觉羞耻,图形界面甚至连文字都与360安全卫士高度相似。这样的抄袭加强制推广,是置360于死地。我曾经给马化腾发短信,质问他怎么这么干,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就一款软件嘛。”

从门户的兴起到博客的流行,再到电子商务、网游、微博迅速崛起,每一次变革都成为QQ不断拓展的功能外延。而腾讯每一次产品线的延伸,就有大批被其模仿的公司默默倒下,从此销声匿迹。

“复制+适度创新”的扩张方式,最终把腾讯推向了四面受敌的位置。此间,腾讯也长成为国内块头最大的互联网公司。目前腾讯在港交所的市值已经超过3000亿港元,就其营收而言,比新浪、搜狐、网易之和还多。

当360发布扣扣保镖时,周鸿祎面对就这是这样一个强大的企鹅帝国。

就在360与腾讯交恶的同时,一些同行也发表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11月5日,张朝阳在微博上说,“据我所知,搜狗没有与360不兼容的计划。”此前,张朝阳曾在多个场合暗指腾讯抄袭搜狗拼音,但此事最后仍不了了之。

从更远的意义看,360与腾讯之争,揭示了当下互联网另一个命题:互联网的垄断时代谁来保护用户利益?谁来制衡垄断者?

更健全的法治、更深的自律和更健康的竞争规则,能否浮现在互联网企业的前方?

互联网精神已死?

“互联网的创新、开放的精神正在消亡。”在博客中国创始人方兴东表示,反垄断还是要政府和行业协会加强监管,企业自身则要自律。方兴东认为腾讯作为行业领先者,应该率先在这方面做好榜样。

在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副研究员蒋春建看来,软件技术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关键要看是什么人在操控它。蒋春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作为软件开发商,做任何事情,应该要以客户利益为导向,以法律为准则。他认为国内企业在这方面有待改进。

而对于腾讯是否涉嫌垄断,目前仍存争议。

马化腾认为,市场份额大并不意味着垄断。不过,360公司总裁助理屠建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腾讯利用强大的6亿客户端,用抄袭、剽窃的方式跟同行业、跟互联网全网竞争。腾讯这样做,基本上无坚不摧,最终它垄断了互联网。

“垄断谈不上,因为MSN和飞信的市场份额还是很大的。”清华大学媒介调查研究室主任赵曙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总体上来看,腾讯有客户端的优势,它做很多事情可能会比其他单纯的发展更顺一些,这是路径依赖。

11月5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就腾讯和360之间的纷争一事,致函工业和信息化部下辖的中国互联网协会了解情况,但至今仍未收到回复。不少业界人士认为,互联网竞争中相关法律细节和判断标准的缺失,也成为催生类似3Q大战“不明不白”的一个制度基础。

马化腾11月8日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360发布扣扣保镖不久,他们即向公安部门报案,并向主管部门工业和信息化部反映情况。不过马化腾表示不方便透露双方沟通的细节。截至记者发稿时,公安部、工业和信息化部均未就此事公开表态。

马化腾表示,互联网创新速度快,如何监管是各国政府面临的一道难题。不过马化腾认为,360发布扣扣保镖一事表明,政府需加大对互联网领域的监管力度。

“腾讯这棵大树,你不能说永远撼不动。”雪球财经创始人方三文说,但不可否认,中国互联网仍然处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