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已属于南非
2010-05-14万佳欢
万佳欢
此次世界杯,东道国经济实力、社会环境和球队排名均为历届最低水平,然而对于南非来说,这个百年来第一次在非洲国家举行的世界杯,它有比取得举办权和赢得胜利多得多的意味
南非人以“很非洲”的方式呈现了一出随意而富有非洲节奏感的开幕式演出。以黑人为主的表演者们拼成了非洲大陆的图案,来自其他非洲国家的歌手站在五彩斑斓的猴面包树下载歌载舞, 81岁的南非大主教图图随着音乐,在看台上兴奋地摆动身体。
在足球城体育场外,南非民众欢庆世界杯的气氛几乎跟场内一样热烈。这一天,《体坛周报》前方报道团队成员陈江源注意到,他们在当地雇用的两个华人司机都穿着南非国家队队服。这是当地有关部门发起的倡议,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小店老板,在世界杯期间的每个周五都自发地身着球衣,隆重得跟过节一样。
在各种欢呼、期待和怀疑声中,南非世界杯拉开了战幕。
而由于曾孙女在开幕当天的意外身亡,南非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没有如大家期待的出现在开幕式现场。当曼德拉的影像随着主题歌《希望》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全场都沸腾了。人们对他的期望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前来参赛的球星。
一块欢腾的非洲大陆和一个并未出席的传奇人物,本届世界杯在这样的背景下越发显得不平常。对于一个在曼德拉领导下、艰难地从种族隔离制度中走出来,并且刚刚走完16年民主道路、目前正在进入迷茫和彷徨青春期的年轻国家来说,世界杯显然意味着更多。南非人寄希望于世界杯能给南非社会打上一针强心剂,能为南非带来更高的国际地位、更为融和的种族关系,乃至新的文化秩序基础。
然而良好的愿望和并不如意的现实,是南非不得不面临的尴尬,一如在比赛现场,欢呼的歌声与鼓声不时被极具南非特色的大喇叭Vuvuzela发出的巨大声音所吞噬。外界对南非世界杯的高期待和质疑也始终并存,即使到了比赛开始的时候,关于南非的经济实力、安保、球场、承办能力等等,仍是众多即将前往的球员和记者担心的问题。甚至在开赛2天后,央视解说员刘建宏还在自己的博客里写到,“坦白说,来南非之前,对这个国家举办世界杯并无好感。混乱的社会秩序,正处在变革中的社会形态,让我对他们承办世界大型赛事的能力始终有所怀疑。事实上,单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的判断没有任何偏颇。世界杯开始两天来,关于管理和社会治安的话题从来没间断过。”
世界杯在质疑声中首降南非
全球5亿观众观看了开幕式的电视直播,可现场仍有很多座位空着,原因是公共交通不发达的约翰内斯堡,因有近10万人同时涌往足球城体育场观看开幕式,发生交通大拥堵。中国足协掌门人韦迪也被堵在前往体育场的路上近4小时,而没赶上现场观看开幕式。
不仅是交通的障碍,南非旅游局原来预估,世界杯期间的游客人数可以达到100万,但实际上的数量则远远小于这个数字——越炒越吓人的治安问题成为阻拦游客和球迷的最大黑手。“原本预计德国会有三万球迷过来,而现在看来也就千把人,”前往南非采访的记者陈江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让南非不得不为世界杯高投入的资金如何回收而挠头。
陈江源手头有几张多余的门票,以为到了南非会有人抢着要,但世界杯已经开赛5天了,门票至今还闲置在他手上。除去揭幕战这样高关注度的比赛,开赛5天来,世界杯赛的整体上座率不算很高。很多想要去现场看比赛的本地球迷根本无力支付门票:最便宜的“四类票”每张价格是20美金,这是观看当地俱乐部足球比赛费用的7倍。“为了置办球衣和喇叭这样的行头,很多黑人连‘老本都掏了出来,”《非洲时报》记者梁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非洲乡镇,人们只能围着电视机,挤成一团看比赛。
尽管面临窘迫,申办、并主办世界杯,却是南非从90年代初就开始着手并志在必得的事情。
但由于国内局势动荡,一直到1998年南非足协才将这个想法正式向国际足联提出,希望申办2006年世界杯。地处北非的摩洛哥也提出了申办2006年世界杯。
足协的决定迅速得到了南非政府的大力支持。
白人玩橄榄球,黑人踢足球,这是南非的运动法则与传统。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多年的南非,足球与橄榄球一样拥有微妙的身份,同时也具备成为黑人白人之间通约和共享文化系统的可能性。
对刚刚享受过1995年橄榄球世界杯夺冠所带来的“团结一刻”的南非领袖曼德拉来说,世界杯无疑是让新南非彼此融合的更大机会,“在什么是与民众最为相关方面,曼德拉先生是一个敏锐而精明的观察家,他也因此能认识到体育对民众意味着什么。”美国密苏里-圣路易斯大学体育社会史教授查克·科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政府大力支持,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公开宣布支持,竞争对手之一巴西宣布临场放弃,种种迹象使媒体打出“南非成功几成定局”的标题。2000年7月6日投票之前,南非股票大涨,全国上下都做好了狂欢的准备。
然而,南非人显然低估了主要对手德国超强的拉票能力,更低估了国际足联内部复杂的政治争斗。最后,德国以一票的优势赢得2006年世界杯举办权。
南非的失败一定程度上归因于1999年其国内球场上发生的枪杀事件或者高犯罪率,但“阴谋论”仍然甚嚣尘上。据2002年英国《每日邮报》的调查,早在1998年布拉特竞选国际足联主席时,就有25个国家的代表接受了他的贿赂,其中18人来自非洲。该报更进一步表示,在德国与南非之争中,布拉特表面上支持后者,暗中则为德国充当说客。投票时,原本答应支持南非的国际足联的大洋洲执委邓普西临阵食言,干脆坐上飞机离开、选择弃权,也省去了双方票数相等、布拉特必须亲自投票表明立场的尴尬,两方都不得罪。
第一次申办的失败及其难以言说的蹊跷原因让南非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但与蛰伏8年再出手申办奥运的北京不同,南非很快便作出决定:4年后卷土重来。
也许南非对世界杯的渴望更为强烈,而在很大程度上应是基于国际足联的优惠政策。德国赢得2006世界杯申办权后仅仅一个月,由布拉特提出的“各洲轮流主办”制度终于获得国际足联代表大会的同意——即使这项制度在此前一直饱受质疑、并使得南美和欧洲大为不满。半年后,国际足联执委会决定主办国轮换制首先从非洲开始。
2007年10月,这一以全票表决通过的政策遭到取消,2010年的非洲也由此成为受惠于这一政策的唯一的洲。当年摩洛哥、尼日利亚等非洲六国都提出主办申请,而大热门仍然是南非。
这次,第二次出击的南非相当小心,虽然有曼德拉、前总统德克勒克和大主教图图三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加盟申办团,4年前的临场失败还是让南非很紧张。据英国《每日电讯》事后的报道,在投票前两天,南非估计自己获得的票数可能落后于摩洛哥,关键时刻,85岁的前总统曼德拉与时任总统姆贝基与控制着4张选票去向的国际足联副主席杰克·瓦纳进行了紧急会谈,正是这一斡旋使南非反败为胜。
2004年5月16日,南非在第一轮就正好以4票优势胜出。布拉特在宣布南非获胜后说,“让我们为南非鼓掌。但另一个胜利者是足球,还有一个胜利者是非洲。”
南非想要的“胜利”
将世界杯带到南非,仅仅是南非“胜利”之路的第一步。2010年,南非想要更大的“胜利”。
对国际足联排名第85位的“史上最弱”东道主球队,人们普遍不抱赢球的希望。然而事实上,南非想要的也不仅仅是赢球,它有大得多的胃口。
首先,南非希望通过举办足球世界杯,把政治地位有所下降但却比黑人更为富裕的白人观众从对橄榄球的热爱中吸引过来,扩大本国足球联赛的观众数量。此前近20年,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种族隔离结束前,媒体更多地关注除足球之外的体育项目,因为媒体是由白人直接控制的。2010年世界杯可能会加速这一迟到的变化。”查克·科尔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其次,南非借世界杯兴建基础设施和球场,也想在经济上大捞一笔。据赛前测算,世界杯将给南非增加约31亿美元的国内生产总值、近16万个就业机会,以及大笔税收、门票、旅游业收入。
然而,曼德拉和南非最想要的,还是政治上“胜利”。
6月11日揭幕战开始之前,南非总统祖马与南非球员一一握手,就像1995年橄榄球世界杯比赛中曼德拉曾经做过的那样。当年的橄榄球世界杯南非夺冠后人们的欢庆场面被称为“南非种族和解最伟大的时刻之一”,媒体惊叹,“曼德拉一个无种族南非的梦想正在开始实现。”
跟橄榄球类似,在南非,足球与政治的结合是一个“传统”。60年代,面对强大的白人当局和种族隔离制度,包括现任总统祖马本人在内的、跟曼德拉一起被关押在罗本岛的黑人政治犯们通过多年的抗争,获得了可以踢足球、并组织自己的足球联盟——马卡纳足球联赛的权利。查克·科尔的《不仅仅是一项运动:足球与种族隔离》一书详细记录了这一过程,书中评价,这些囚犯了解,在种族隔离制度下的漫漫长夜,足球是革命性的,一场周末进行的足球比赛意味着囚犯保存了自己的尊严。
正如曼德拉在国际足联文献纪录片中提到的, “足球不仅仅是一项运动⋯⋯这项运动所创造出来的力量、激情和献身精神,让我们有反抗我们自己生存的环境的存在感和胜利感。”
反过来,足球也曾作为黑人民族主义分子报复白人的工具。80年代,曼德拉的前妻温妮·曼德拉成立了“曼德拉联合足球俱乐部”,而这其实只是顶着足球之名的一个流氓团体组织。一批黑人青年保镖殴打刑讯那些他们认为被白人收买的黑人,甚至进行绑架和非法暗杀。这也成为她与曼德拉的婚姻最终走到尽头的主要原因。
1994年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后,足球向国际体育社会的回归显得尤为重要。“世界杯在南非举行,至少表明国际足联在认识上两个巨大变化:承认这个国家有能力用非暴力的改革来改变一种野蛮的制度,以及它已成为国际社会中一个重要和负责任的成员。” 查克·科尔说。
足球不是万能的
从“在非洲与非洲一起胜利”的口号,到主题曲的歌词“现在是非洲时刻”,南非使用的各种“非洲”符号成功地吸引了世界对世界杯的关注。而更重要的是,南非正试图通过世界杯或多或少地暗示着本国在非洲大陆中的微妙身份。
“多年来,南非一直试图强调自己是非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非洲大陆很少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良好认可。南非正努力利用这项赛事,将注意力吸引到南非和非洲的一些积极方面上来。”查克·科尔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如今,组织者和南非领导人都在非常乐观地谈论着世界杯的巨大作用,然而足球真的可以解决一切么?
就连世界杯后谁应该进驻位于德班的摩西·马布海达体育场这样一件看上去直接简单的事情,也变成一个烫手山芋和政治难题。南非橄榄球队纳塔尔鲨鱼队拒绝从他们的旧球场搬出来,南非金箭足球队的负责人则批判这一做法是“对传统不必要的坚持”和“分裂的表现”。
两个月前,南非极右领袖、白人至上主义者特雷布兰奇被两名黑人工人杀害,种族紧张关系骤然升温。2009年年底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只有不到一半的南非人认为黑人掌权后该国的种族关系有所改善。此外,南非正遭受着高失业率、经济下滑、高犯罪率等压力。
走过16年民主之路的南非依然面临着严酷的现实。《泰晤士报》对此的评价是,“变革的步伐已经不可避免地放缓。在新生的痛苦和兴奋之后,一个年轻的民主国家已经进入了尴尬的青春期。”
对于南非和非洲而言,足球当然不是万能的,对足球重要性的乐观分析很容易上升成为偏执,而一些更具体的矛盾却被简单地忽略和粗暴处理。6月14日德国与澳大利亚的比赛结束后,数千名现场工作人员围堵新闻中心,声讨工资,引发骚乱——据了解,组委会原本承诺支付每位工人1000兰特工资(约合800元人民币),但现在只支付了190兰特。德班数百名防暴警察动用了催泪瓦斯和橡皮枪,逮捕十人,两人当场受伤。
世界杯赛程刚刚展开,它究竟可以为南非或是非洲带来什么样的“胜利”,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