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丹霞”申遗:一个死去活来的故事

唐 磊 万佳欢

“中国丹霞”从开创性地“联办”,动议到打包申遗成功,4年历程,历尽艰辛,上至涉及外交等诸多国家相关部门,下至多省、地县之间的合作与争执,其盘根错节的各方利益都集中在了这一件事上

门票由100元涨到125元,9月6日,世界文化遗产平遥古城宣布门票涨价,这是继一月前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功的中国丹霞6个景区宣布涨价之后,又一个成为民众指责借世遗名号涨价的焦点。

麻烦还没结束,对于申遗成功后被曝出的达十几亿的巨额申遗花费,丹霞各景区的工作人员都显得很憋屈。他们觉得媒体、民众都没有弄清楚钱花到哪去就横加指责,原本复杂辛苦的4年申遗之路却无人问津。

于是,各景区对外一并封口,内部则开始一轮轮申遗表彰奖励。再过一段时间,关于花销、涨价等争议也许不再被人提起,而留给申遗成功后的景区的,则是如何处理这些“遗产”,保护和景区旅游开发的关系,将是专家和相关人事未来更需要探索的问题。

了解这个独具“创意”的6省联合申遗是如何操办的,不仅可以看出巨额申遗款的去处是否合理,也可以一窥在众多踊跃申遗景区的背后,地方政府的各自心事以及期许。

并非各地都愿加入

2004年,有湖南籍的院士写文章,建议湖南省应加大申遗的力度,使湖南能继1992年申遗成功的武陵源(张家界)之后,再次拥有“享誉世界”的景区品牌。文章提到了山。省领导很重视,令建设厅筛选申报项目,启动申遗工作。在湖南建设厅工作的王晓良成为主要参与者之一。他在山景区工作十年,对那里很熟悉。

按照以往的规律,凡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该地区都能很快提高知名度,经济社会效益也很可观,于是申报“世界遗产”的国家项目越来越多。2002年,世界遗产委员会决定,一个国家一次最多申报两处遗产(至少包括一项自然遗产提名)。

王晓良知道,山在国内没有名气,靠一个地方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困难重重,单是要从国内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就不易。他权衡后决定,和湖南省建设厅的同事到各地同与山一样拥有“丹霞地貌”的地区串联,联合几个地方一起申遗。

湖南建设厅一行人先到广东,拜会国际地貌学家协会丹霞地貌工作组组长、中山大学教授彭华,咨询丹霞申遗的可行性。1993年,第一届全国旅游地貌学术讨论会上,彭华提交的“关于丹霞山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建议”被通过。

广东省韶关市仁化县有以“丹霞”命名的丹霞山,但时任丹霞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的领导听了王晓良的建议后,没有反对,也并不表示支持,韶关市的态度不积极。

“广东省对申遗理解得更深刻,申遗成功后要进行遗产保护,这会妨碍旅游开发。”一位当地官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省里一直都不提倡申遗。”

2006年,在厦门举行的全国风景名胜保护会议上,湖南山的提议得到福建省建设厅的响应,福建泰宁、冠豸山两处景区报名参加联合行动。

王晓良又到江西试探。“他们向我们发出邀请,龙虎山是一个老牌景区,我们就派了人跟进。”江西龙虎山旅游局局长姜和平对《中国新闻周刊》坦陈老景区的申遗的盘算,“申遗可以把龙虎山的品牌打得更响、提升景区的知名度。在这次申遗成功前,我们国家的世界自然遗产只有7家,如果能得到国际专家的认证,就更说明我们景区的价值,对它的旅游发展更为有利。此外,申遗后,世界自然遗产规定对景区的保护、规划,有一个比较严格、规范的要求,也可以更好地促进这里的保护。”

2006年11月,甘肃张掖第十届丹霞地貌学术研讨会上,丹霞捆绑申遗的方案上报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以下简称城建部)得到批复。由湖南建设厅牵头,以“中国丹霞”的名义,整合国内具有申报条件的地区联合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并成立中国丹霞申遗办,其中王晓良任申遗办副主任,彭华任专家组组长。

《三枪拍案惊奇》中,小沈阳一次次跑过的如油彩泼染的红色山脊,就取景自甘肃省张掖市。2007年初,建设部决定张掖为申遗地之一,但后来张掖主动退出,理由是张掖丹霞景区还没有基础设施建设等等,没准备成熟。

“这次申报,西部地区没有表现出很强的积极性,所以算自动放弃了。主要还是对遗产的认识问题,也可能担心申遗改造的花费。”中国丹霞申遗专家组组长彭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认为,“其实这是错误理解申遗的花费。很多东西可以是因陋就简。比如张掖很多地方没开发建造,就根本不用改造,拿出来就符合遗产要求。”

“中国丹霞”国内战胜出

中国丹霞申遗办最终决定,捆绑共6省9处景区联合申遗。

“丹霞地貌”是20世纪20年代以广东丹霞山命名的一种岩石地貌类型,逐渐演变为特指“以陡崖坡为特征的陆相红层地貌”的学术名词。在中国已经有80年的研究历史,但在国际上却知者甚少,中国自然科学家希望把丹霞地貌“独立”出来,但一直没有得到国际的认同,始终被统称为,广泛分布在除南极之外各大洲的“红层地貌”。

2007年11月,申遗办邀请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14名专家分别到9处景区考察。考察后,专家提出:“中国丹霞”的概念怎么定义;为什么要捆绑申报;9处地方分别在完整体系里有什么贡献等一系列疑问。

“我们开始意识到学术研究和申报世遗是两回事,申遗还要再找申遗专家。”中国丹霞申遗办副主任王晓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08年4月,在中国丹霞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会议上,专家组组长彭华提出,按地质演化的青年期、壮年期、老年期顺序排列,这种说法既说明提名的遗产是由不同发育阶段的丹霞地貌区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演化系列,也解决了申遗初期的一个重大“技术”问题——为什么把几个地方放在一块捆绑申遗,同时解决了9处景区在申遗中如何排序的争议。

同时,申遗办找到昆明理工大学教授梁永宁,梁永宁曾8次参加世界遗产大会,并担任过三清山、五台山、南方喀斯特申遗的专家组组长,熟悉申遗的规则。但梁永宁起先不愿意参加。

2008年9月,在昆明听取彭华关于中国丹霞世界遗产价值汇报后,梁永宁并不看好。IUCN核心专家吉姆·桑赛尔也不看好。

王晓良决定在2008年年底的中国世界遗产预备名单专家研讨会前,邀请桑赛尔和梁永宁到山考察,研讨会上这两位专家的意见很重要,而研讨会直接决定“中国丹霞”是否能在国内众多竞争申遗名额的景区中胜出,代表中国申报2010的世界自然遗产。

王晓良带着桑赛尔和梁永宁骑马向八角寨进发,八角寨像八个方向伸出八个犄角,是个天然的观景台。爬到半山腰,王晓良发现桑赛尔在拍照,王晓良觉得有门了,桑赛尔评估过一百多处遗产,如果他举起相机,说明风景有看头。

到了山顶,大风吹开层云,艳阳高照,“梁永宁都惊呆了,桑赛尔也不停地说谢谢梁带自己来这么美的地方,他说找到了15年前上武陵源的感觉。”王晓良说。

梁永宁对王晓良说:“我原来以为中国的南方不可能有更好的世界自然遗产,今天在这里我改变了观点。我认为中国南方最美的地貌分三大类,第一类是以黄山为代表的花岗岩地类;第二类以桂林石林为代表的喀斯特地貌;第三类是以张家界武陵源为代表的石英砂岩地貌。今天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有第四类,那就是以山为代表的丹霞地貌。前面三类已经列入世界自然遗产了,山和中国丹霞,应共同努力去争取列入世界自然遗产。”这是梁永宁第一次表态支持丹霞。

研讨会上,“中国丹霞”面对十几个竞争对手,其中有五大连池、洱海、五岳等。在桑赛尔和梁永宁等专家的力荐下,2009年元月24日,国务院批准“中国丹霞”作为中国2010年申报世界自然遗产,西湖作为文化遗产提名推荐项目,报世界遗产中心。

偏远县区的翻身机会

可是,9处还是太多了,还要淘汰。这是国外专家们的一致意见。这导致福建冠豸山、浙江方岩、湖南万佛山出局。

“淘汰时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这三家差异比较小,减掉不会影响到整个系列。山和丹霞山属壮年期,冠豸山、万佛山也是。”中国丹霞申遗专家组组长彭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

这次9到6的压缩并没有特别开会,建设部逐个找被压缩的地方谈了话,被压缩方多是不服,积极找“上头”疏通,但最终仍得服从大局。

“我们是操盘的,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但是这个项目如果当时不压缩,就完了,整体会被退回。”中国丹霞申遗办副主任王晓良说当时不得不为“顾全大局”,“压缩的理由一是景观重复,第二也不能说没有政治因素考虑,最终每个地方保留一处。”

2009年春节前,被压缩地的某书记、县长在梁永宁宾馆房间痛哭诉苦,对于他们来说,出局就失去了一个加快发展、争取项目投资的重要机会。但凡积极响应的地区,旅游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发展优势。

在这9处景区的所在地——泰宁、连城、赤水、新宁、贵溪等,大都偏远、贫困、属革命老区,抓住申遗的机会提高知名度,成为当地政府唯一的希望。

在申遗的操办过程中,陈优秀一直很兴奋,他是捆绑申遗的推动者之一,他坚信只要申遗能成,自己的目标就有实现的可能。陈优秀是山所在地湖南省新宁县的县委书记,新宁在湘西南边界,离长沙400多公里,属于偏远县。县里种着30万亩橙,也是养牛大县,但62万人口的县城2009年全年财政收入仅2.5亿元,属贫困县。

2002年,陈优秀任新宁县县长,2006年任书记。“县里有山、舜皇山等,但旅游资源一直没有变为经济优势、发展优势,旅游收入仅占县财政收入20%,资源荒废了。”陈优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提出旅游立县的发展战略,但大家思想不够统一,有人想发展农业、工业。”

其实,国内专家原先的主观愿望是希望捆绑更多地方,让更多的景区纳入保护范围,但最终怕无法通过只能作罢,毕竟6个地方已经跨越了一千多公里,很容易被外国专家认为是平衡地缘关系。这次“中国丹霞”都是亚热带湿润地区的丹霞地貌,国内还有云贵高原的高原山地型丹霞,青藏高原上的高寒型丹霞,西北的干旱极干旱丹霞等,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条件成熟后,可能第二期第三期申遗。

十几亿钱都花哪去了

“中国丹霞”申遗共花了十几个亿,成为申遗成功后媒体热炒的话题。6地的申遗负责人都被这类说法折腾得无法辩白,大家在埋怨媒体不了解真相的同时,索性不再理会媒体的采访。

“前段时间的媒体炒作对我们压力很大,归根到底是说我们乱花钱,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韶关市仁化县丹霞风景名胜区管委会办公室主任余长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没多久,一份关于丹霞申遗花销的内参被高层领导看到,建设部不得不让各地上报一份申遗花费清单,在内部说明情况。

申遗主要有几个方面工作要做,这是主要花销。先是调查景区的“财产清单”,2007年,各景区花了近一年时间进行考察,科目很细,比如有哪些种类的植被,有多少;珍稀物种的名录有哪些等等。比起国内景区动辄一句“森林覆盖率70%”的考察结果,申遗的考察工作要求很细致。第二项是申报文书的起草、翻译等工作。

而最花钱的一项是“环境整治”,也是争议最大的地方。按照申遗的要求,景区要恢复原始的面貌,不能有过多人为破坏的痕迹。特别是核心景区必须恢复原貌。这使得一些景区不得不进行大面积拆迁。

如丹霞山的核心景区内,曾经度假村、宾馆林立,邮电、公安、税务、农委等单位都在景区内有设点,申遗开始后,共拆除约30000平方米,恢复绿地。丹霞山申遗所花1.1亿元中,有一半用于补偿拆迁。

在媒体的报道中,湖南山的申遗花费是最惊人的。光是景区内4000多人,每户2万～3万的房屋改造费就是不小的投入。

“山还好没钱,如果之前有钱,会为山留下一堆建筑垃圾。”曾在山景区任职的王晓良说。也正是因为没钱,山的基础设施建设几乎多年停滞。为了准备申遗,山的管线入地工程就耗资9千多万,这笔钱由广电局、电信局等共同分担。被形容为“一劳永逸”的工程。

作为联合申遗牵头单位,湖南省领导批示,整治过程中,山需要什么,省里就解决什么。有条公路原本要从景区过,因为申遗挪到了景区外,这一挪就要花费1.5亿元。

“96%用在基础设施建设,4%用在学术研究、做申报文本、差旅费等等。”山所在的湖南新宁县委书记陈优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钱花在固定资产投资,不申遗也是要做的,但起码要推迟十到十五年。一个景区连休闲的地方都没有,没有像样的路,哪个游客愿意来。现在山还是那座山,但是现在发生了质的变化。”

通过山的铁路和高速公路也几乎肯定落实,规划中的武冈机场也离山不远。

但在各景区的“整治费用”中,钱的去向是否如实、如数,尚没有人得到系统的回答。

2009年3月,世界遗产中心回复中国丹霞申遗办,申报文本在格式、标题、材料、图纸等方面都符合规范,予以接纳。同时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西湖,由于申报文本不符合要求,被退回。

随后,各地陆续迎来两名IUCN专家考察,他们的评估报告将上报世界遗产中心,这个报告将决定着“中国丹霞”的命运。王晓良编辑了《考察指南》下发到各地,细致规定了如何接待参观,并要求宏观问题有彭华和梁永宁解答,各地再派两名专家解答本地生态情况,并特别建议当地领导不要陪同参观,在场人员不要随意插话。

但麻烦还是来了。

在赤水,当地野生动物保护局的官员介绍说景区有华南虎,引起了IUCN专家极大的兴趣。专家问:有多少只?怎么监控?食物链是怎么样的……一连串问题让官员无从招架,有虎本来就只是一个传说,近些年谁也没看见过。

专家白天没有得到答案,晚上仍继续追问,申遗办费了很大劲才解释清楚。这个突发事件被立为严重教训在当晚就传达到各景区。

为了配合考察,彭华还率队在丹霞山开辟了一条无人走过的生态考察路线,两位专家在路上看到盘旋的老鹰很是兴奋。

6地都考察完毕后,两位IUCN专家除了称赞中国科学家有水平,和被电视转播的60周年国庆阅兵式震撼之外,没有流露出任何意见。

2010年2月,丹霞申遗办收到若干问题的质询函,要求补充回答如水源地如何保护等问题。申遗办一一作了答复。

绝处逢生——像申奥一样去申遗

2010年6月2日,被申遗办的很多人称为灾难的日子。世界遗产中心对中国丹霞申遗的回复是“推迟审议”。世界遗产中心对申遗的决定分为四档,第一档是通过,第二档是补充资料,第三档是推迟审议,第四档是不予列入。

被列入第三档,在众多申遗的项目中排队,无异于“死缓”。

“我当时坐在那像五雷轰顶,眼睛发黑。”中国丹霞申遗办副主任王晓良让翻译将七八页纸的回复报告翻译了四遍,自己看了20遍才接受这个事实,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报告写得不错,我佩服外国人的敬业精神,考察短短的14天,回去就从我们的申办文本中把这些问题提炼出来。”

申遗办分析了报告中4个方面原因:第一,“中国丹霞”没有一个国际公认的定义和概念。这是个老问题。

第二,“中国丹霞”整体没有达到世界自然遗产标准。标准有四条,只要符合一条就够资格,第一是在全球有普遍意义的美学,第二有地球科学价值,要代表一个地球演化重要例证。第三是生物多样性,严格来讲,至少要有5000多种生物,“中国丹霞”有3000多种。第四,濒危动植物的栖息地。申遗办申报时是参照第一、二条。

第三,要求补充回答的问题因为时间关系没有采纳,因为专家来不及消化。

第四,不排除国际政治因素。

申遗办马上动员专家写回复,这次还请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中国专家协助。6地所属的省也在寻求各种途径,力求得到国家层面的再次支持和帮助。

经过努力,由外交部出面派一名副部长带领申遗办赴巴黎世界遗产中心辩论,并派人参加在巴西召开的世界遗产大会。

7月25日,第34届世界遗产大会在巴西开幕,主要任务是审议世界遗产申报项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由21名成员组成,每两年改选三分之一的成员。

按程序规定,世界遗产中心对申办地的评估报告,如果在大会上无人反对就通过。而“中国丹霞”“推迟审议”,如果大会上有人反对这项评估,认为中国丹霞可通过,21个国家有14票赞成,且没有两个国家反对,也可通过。这是最后一搏了。

中国代表团到达巴西后,团长施淑云——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使,就开始不断约见各国代表团官员,并不是要各国直接支持中国,而是通过表达自己的观点来赢得对方的认同。每个国家都找了4次。首先对他们表示报告有错误和偏见,并且中国这样的大国有更多的遗产需要保护,中国很重视保护这么多处遗产,对世界有利。

而代表中国外交部到巴西的一位处长,甚至通过正式的外交途径约见澳大利亚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使,表达立场。

由于表决日程一改再改,代表团的一些官员签证到期,只能在表决当天离开巴西。

本届大会21名世遗委员会成员中,主要来自非洲国家和阿拉伯国家,中国须回避本国项目。最终16票赞成,会前一直持反对态度的瑞士、瑞典没有再提出反对。

最终,中国丹霞列入《世界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