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者无碍
2010-05-14张未民
张未民
这些年断断续续地读过不少谷长春的杂文作品,但直到《少见多怪集》出版,才将他先前的七部杂文集一并找来读。从整体上觉得,谷长春的杂文写作早已成就气象,就国内杂文界言之,是很有特色,别具意义的。
对于杂文写作来说,公民身份的自觉和作家身份的自觉,这种双重叠加的身份意识,以及角色自觉的清醒感知,从来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身份和立场,或模糊身份和立场,杂文岂能见针见血,又岂能见性见情,更遑论见人见心了。由此来看谷长春的杂文写作所别具的特色和意义,正孕育在他的角色之中。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干部谷长春因文获罪成为“右派”,然而此时他却“没记性”,重操旧业,继续写杂文。其实他本可以不这样选择,多少“老右”归来,噤若寒蝉已成定势,弃文谋生看穿人生者实在不少,即使重返文坛,也大都弃杂文而去弄些“高雅”的艺术,岂不更妙更稳妥。而如谷长春这样的对杂文“执迷”者,只能说他太珍惜来之不易的公民权利及其社会责任,太不能忘情于一个文学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算是本性难移。尤其是谷长春的新时期杂文写作是在他长期为官的任上所为,他的“高官”生涯——甚至官至省委副书记、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并没有使他身为执政者而舍弃杂文。通过写作,他的心始终以一个执政者的官员身份而与一个公民角色、知识分子角色相融通,三重角色如何结合而形成统一的局面,我想这正是谷长春杂文写作的难度、高度和基本面貌所在。
从延安时期的王实味、丁玲,一直到五十年代的“反右”,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杂文几乎在惯性的阶级斗争思维横扫与打压下偃旗息鼓。这造成了那个时代巨大的杂文焦虑。最终又有几个“不怕鬼”的人:邓拓、吴晗、廖沫沙,这几位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以高官的身份亲自出来写作并倡导杂文,其结果是“三家村”的全军覆灭。这当然不是历史的终结,真正的结局是物极必反,是杂文写作成为一个正常的健全的社会文化功能不可缺少的一翼。然而视野所及,杂文写作的主流主要地成为一种知识分子写作。在此背景下,谷长春的杂文写作是新杂文时代一个少有的案例,我们似乎很少看到这样为高官者同时又是杂文写作者的例子,邓拓们的身影早已远去,仿佛已成当代绝响。为官同时又从事文学的人在当代固然不少,但他们大都写作诗歌或散文等文体,将其作为仕途生涯的有益补充,这也是古来所有中国官员文学家的既定模式。那些杂感式的辩议言辞确为做官者讳。谷长春独树一帜的杂文实践,我愿意看做是他为探求我们这个现代公民社会的文明尺度所做的一种努力。在此,杂文构筑的社会批评成为民主社会的有益因素,并使文学精神越发光彩耀人。为官者和杂文也并非势不两立,谷长春的杂文写作就表达了一种对于文明的进步诉求,可以看成是当代社会发展中宽容而厚实的文明生态的一个标志。而他以杂文方式向文学表达的敬意,使我们明白,他不是一个文学的闲情逸致的爱好者,他也许从未想过要使自己的文学和自己的社会身份、社会角色分裂开来,在一个公民的基石上,他知行合一,文如其人。
故而谷长春可以做到虽为高官,其杂文写作却一直秉持着普通公民的视角和立场。他不会有语言上的知识分子腔,也不会有学院式的理论或西化的理论教条。他的思想资源大都来自他的公民感受,也包括他为官执政的经验及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精微把握。借瞿秋白的话说:“这不是社会科学的论文,这只是直感的生活经验。”写真实的生活经验,就要凭身心直感去说话,就是说大实话,其杂文的所有议论,虽有思想逻辑,却表现为借题发挥,有感而发。谷长春杂文的主题所抓住的思想立意,都是严肃的,而经他杂文式的议论风生,感兴而发,就变成了“严肃的闲话”。“严肃的闲话”是他一本杂文集的名字,用来说明他杂文的风格特点,我想是很恰当的。
可能由于他的公民感受,也与为官生涯有关,他的杂文题旨的严肃性大多来自对社会大局及其主流意识形态的思想兴趣、思考路数和观察感应,敏锐而起点高,经他“闲话”式地道来,风生水起,直抵要害,解惑爽快。虽为官,心亦民,行文在社会大局话语与民众生活之间,搭建辩驳、对话、沟通的桥梁之后,这个改革开放的文明进步时代及其杂文将被视为社会全体的共业。有“严肃的闲话”,当然就有“闲话”的“严肃”。作者更多的作品则是抓住生活中的某个思考点、现象点而展开杂文进路,像《“戴红帽子”析》、《主乎?奴乎?》、《也谈摆阔》之类,都能小处着眼,而达严肃且高远的命意,将生活资料、思想资料升华至理性和社会大局的高度,体现对社会理性和社会大局的精微理解,从而生成一股正气,自然开阔心胸而富于启迪。
谷长春杂文也可以用读史的眼光来读。由于作者以公民的责任心切近社会大局视野,其杂文写作三十多年下来,便可构成一部他个人视角下的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观念史、思想演变史、社会经验史。关于解放思想的主题,八十年代写有《“杯中风暴”及其他》,九十年代写有《反正与过正》,2000年后写有《为“解放思想”正名》等等;其他如社会民主建设、改革、反腐败的主题,文化教育的主题,政风与官僚作风的主题等,都是作者历经三十多年一贯关注的主题。八十年代的局限被九十年代、被新世纪所不断地超越,语境的变化在话题的议论、角度的拿捏、语词符号的更新与转注之间,意味表达可以说十分丰富,差之纤毫却是时过境迁、别有一番洞天了,历史的往复与回环、裂变、连续与吐故纳新,都会使人有生动而沧桑的体验。诸如“积木学”、“学会学”、“新鲜空话也是空话”、“能人”、“跑官风”、“公关”、“小气候”、“纪念品”、“形象工程”、“公款追星”、“职务消费”,作者几乎是无话不谈、不议、不辩,涉及当代生活史的五花八门。整体观览,像一部生活档案和历史辞典,又像观念与现象的触角留下的缕缕斑痕,在品味之余便觉很有价值。这样的杂文写作是作者的公民岁月、思想演绎、经验杂感、文学守望、时代观察、生活记忆的结晶。三十年我们这样走过,中国这样走过。谷长春始终站在历史中思想解放再解放,退一步进两步或退两步进一步,可作为人生的历史见证,整体言之,实现了杂文的历史功能,是我们认识历史的一笔财富。今天我们读鲁迅的杂文,也仿佛借以重返那段特定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说,杂文给人的历史感和生活感是不可替代的,那是我们的意识和观念的故事。
综观谷长春的杂文写作,其写作方式还可以用一个“辩”字来概括。作者说到自己杂文的写作心理基础:“确是疾恶、好辩的本性难移,肚里有话憋得慌,不说出来觉得有些郁闷。”作者又说:“我赞赏‘刀刀见血,令人振聋发聩,以‘狠见长的杂文,但可能由于性格与经历的关系,我写不来。我写了多年的杂文自认为一直在追求杂文的思辨性,把理说清了辨明了也不失为尖锐。”三十年来的中国杂文,可以说进入了一个新杂文时代。虽说这个时代的杂文依然应该是以批判见长,依然需要以尖锐、敏锐的思想锋芒穿越世事浮沉的复杂景象,公民责任和抵抗虚假,清醒的现实主义,都应是今日杂文的写作要义。但这毕竟已不是一个“战斗”的年代,而是一个“反思”的时代,反思的时代意味着更加注重自我的反省与批判。其实这也是鲁迅杂文关于解剖自我、批判自我的固有的文风传统。因此作者所说的思辨性的追求,则正是符合当今时代语境的杂文艺术方法。两千多年前,《礼记·中庸》中就提出了抵达“至诚”人性的君子境界的五种修养方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而在这个序列中,“明辨”需要“博学”、“审问”、“慎思”为基础,“笃行”为其旨,但“明辨”作为一种人生思想和行为方式之一,具有独立价值。其实作者是有些自谦的,他的作品中很多都是针砭时弊和有的放矢的,爱恨锋芒明如电光之作不在少数,如《贪官皆披画皮》,就是抓住贪官披着的伪装及其手法予以揭穿,应该说洞若观火,是非常解渴解气的。
辨,或辩,无论是反诘批驳,还是辨证求理,在杂文写作中都是一种克难。艺术就是克难,克难才能辩者无碍。而谷长春所要克服的,还有执政为官的角色,需要他葆有平民的意识、公民的责任心,而将执政为官与公民身份统一起来,我们知道这是很难的。读他的杂文,我们又知道他的杂文写作的意义,正是他人生努力和奋斗的一个缩影。杂文是他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的人生辩论方式,祝他辩才无碍。
【原载2009年第11期《作家》本刊有删节】
题图 / 无题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