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泽群
2010-05-14朱健国
朱健国
一
蛰居青山环绕的深圳郊外,常陷重重“绿坝”,连陈泽群先生病逝于2008年9月2日,也是大半年后才闻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先生已幸享各界“追思会”而“托体同山阿”。
就“同病相怜”的代表来说,我算是优先候选者。武汉近六十年来,“一生祸起杂文”者除了陈泽群,可能就是我了。时代有变,而杂文祸不穷—— 1957年5月21日,陈泽群的《倚墙为生的人》在《长江日报》发表后,武汉三镇掀起一场持续三个多月的轩然大波——百姓拍手称快,为该文巧妙讽刺助纣为虐的“积极相”(“运动积极分子”)叫好;官人则勃然大怒,连篇累牍发表批判文章,并将参与这场争论的正反两方文章编辑成一本书名为《保护积极分子》,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万二千册,如同新时代的“大义觉迷录”。陈泽群最终钦赐“极右”而劳改。
二
遥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春季,黄鹤楼下,“杂文武汉”、“大年”——湖北省杂文学会和武汉青年杂文协会相继成立,与全国各地的杂文协会遥相呼应。一时从不登大雅之堂的杂文,竟然受到众多读者青睐。
陈泽群先生是这一风景的推波助澜者。不仅在家热情辅导、资助杂文青年,而且不顾年高体弱为发展杂文协会四处奔波。有许多周末和夜晚,他谦谦然出现在武汉青年杂文协会的聚会中。斯时空调尚未流行,武汉三镇,夏如火炉,冬似冰窟,先生从不缺席,从不争核心,礼敬官人,谦让新锐。我尝随同新民等人近观先生,听其指导、答问。先生两颊干瘦而微红,一袭旧衣整洁而得体,如一乡村老教师,一边慢慢吸烟,一边童稚般微笑着倾听。听得多,说得少。让人油然而见“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这令我又敬重,又疑惑:如此和气老者,居然写过逆鳞杂文?!
三
大约1993年,我因为创作杂文而背井南下之际,与陈泽群先生话别,其间直陈了困惑。
我问:“您好像只在武汉的报刊上发文章?”
先生一笑:“我只给向我约稿的编辑写稿。目前武汉报刊的约稿已让我忙不过来了……”
我惊异。后面的话不便直言:除了武汉媒体,外地的报刊都不欢迎陈泽群杂文?外地媒体编辑将陈泽群视为一个地方性文人、“武汉杂文家”?
直到十来年后,才骤然省悟,陈泽群并非甘当“武汉杂文家”,而是深通“共生观”——
越是地方性的文化,越是具有全国性的价值,即如旅游,谁愿到那与本乡千篇一律的地方?
《倚墙为生的人》虽然发表于武汉《长江日报》,却是在诊断新中国通病;而1980年北京编辑、湖南出版、全国发行的《当代杂文选粹·陈泽群之卷》和《中国新文艺大系杂文卷(“1949—1966卷”和“1976 —1983卷”)收入陈泽群杂文《夜壶的高度》等七篇,足证“武汉杂文家”实为名动全国,名垂青史。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中国新文艺大系杂文卷》主编、著名杂文家严秀说得好:“深觉泽群同志的杂文在全国都是数得上的佳作,堪称大陆上有数的重要杂文作家。”
四
试看“陈文”,虽然高简老辣,却非刺鼻辣椒,实为出汗退烧之“姜汤”。“姜汤”虽辣,却于婉顺体藏急切,无圆无方,茹古涵今,如药如食,故大众皆乐于受之。
综观七百多篇“陈文”,一以贯之,皆是如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让人出汗退烧的“老姜之汤”——从不将任何人当敌人,从不称赞“汤武革命”,即便是对犯错者,也仍然是期望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人性之根割除专政之痼疾,“在和风细雨中涤除那些心灵上的个人功利计较”。他常诵宋朝哲学家张载名言:“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似有仇,仇必和而解。”其实践历历在目,“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言以蔽之,陈泽群之杂文,非投枪匕首,亦非辣椒,而是“老姜之汤”。人如其文,陈泽群“如良玉温润而栗然”。
【选自《博客中国》本刊有删节】
题图 / 平衡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