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巴的遗言
2010-05-14贾行家
贾行家
“人生末后一著,极是紧要”,人之将死,无拘无束,总要发表些意见。
英明有为的政治家或烈士的遗言,动听但是乏味,有争议的人物才有意思。比如武则天遗令里要求去掉自己的帝号,和先帝合葬,只立碑不立传,这是高超的智慧,否则,谁知道她的碑上会写些什么?明熹宗胡混了一辈子,临死时大大咧咧地将五弟朱由检(崇祯)叫到跟前说:“来,五弟当为尧舜也”,皇帝所最不该有的品性之一,就是玩世佻达。
失败的政治人物的遗言,是最拧巴的。刘基在野史里被视为半仙,曾辅助朱元璋达到权力顶峰,在文学上也有极高成就。晚年却先没了官,继而被御赐的药酒毒死,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滋味。他的绝笔写作:“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大概是宽慰自己的。这首诗以外,他又说了一番政治正确的遗言,以便皇帝查询。
和珅的绝笔则像个奇怪的诅咒:“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诗的水平和他的老主人乾隆相仿,说书人便附会和珅的后身是慈禧,专程前来报复皇室。嘉庆终究是仁厚,换个皇帝,光凭这首诗,就会把和珅挖出来鞭尸。
钱谦益也是拧巴人。明末时,他是文坛领袖,晚年又娶了艳冠秦淮的柳如是,文采风流占全了,奈何偏偏遇到了明亡而在两朝做官,末年又卷入反清事件,一波数折。清军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他投水殉难,钱老沉吟片刻,想想没过够的爱情生活,淡然道:“水太凉,还是算了吧。”满洲人下令剃头时,民间多有抵触,钱老说:“头皮发痒”,然后就溜达了出去,回来时已经剃掉了顶门,盘了条辫子。时人笔记里,关于他的记述大多如此揶揄。八十三岁那年,死期真到了,他说的是:“我当初不死在乙酉日,是不是太晚了?”真的,不少文人比起洪承畴或吴三桂,实在不能说做过什么恶,可悲的只是死晚了。
文人的遗言,又有潇洒而近于狂者。唐伯虎仕途失意,纵情于山水,去世时年仅五十许,绝笔写作“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相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超脱之外总有几分凄苦。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前半生在钢厂、废品站做工,晚年才获得世界性的文学盛誉,别人给他庆祝八十四岁生日时,他说:“我已经把该做的一切都做了,还待在这里干吗?”几天以后,他爬上五楼窗台,慢悠悠地跳了下去。
我知道的最有价值的遗言,是鲁迅写给家属的:“别人应许你的事物,不可当真”;“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这两句话如他的杂文一样,依旧具有阴沉的现实意义,指导着我的世界观。
【原载2010年8月4日《新京报》】
题图 / 遗言 / 朱利安·比纳派(罗马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