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之谜

盛伯勋

浙闽交界处有个名叫杏花坪的小山村,它受益于早年台商投资建造的小型水电站而发达,如今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当外地来村参观的人问起小型水电站建造情况时,上了年纪的村民就会津津乐道地向他们讲述当年发生在村里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1988年农历八月初的一天下午,杏花坪村主任沈富根收到了一封发自香港的信,一看收信人竟是他已故的父亲。他觉得十分惊奇,便急切地抽出信纸细看起来。原来这信是他家解放前的邻居、本村在外经营珠宝生意的大老板陈华根从台湾托人到香港寄出的。信的内容是老人想在中秋节前赶回阔别已近四十年的故乡替父母扫墓修坟。沈富根看完信后,翻了一下日历,发现离中秋节只有七天了。他立即给乡政府打电话汇报此事,张乡长在电话里说此事重大,关照他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

陈华根要回乡的消息似一阵风吹遍了小山村,有的说陈华根父母早亡,村里又无亲无眷,这次回来肯定另有目的;有的说陈华根的祖父清朝末年中过状元,皇帝曾赐给一对金鸳鸯,价值连城,据传如今还埋在陈家大院里,陈华根这次回来有可能是来取宝的……众人说法虽然不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对陈华根的回乡心里都打着一个问号。

农历八月十四的下午,一辆出租车沿着盘山公路开进了杏花坪。车子开到一座破旧不堪的楼房前,“嘎”的一声停住了。车门开后,走下一个身穿西装、手提旅行箱的老年男子。他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仰面凝视着面前这座旧楼。这时,正在和妻子一起布置房间的沈富根听见汽车声,知道是陈华根到了。等他匆忙赶到西装革履的老人跟前,老人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都争相邀请老人到他们家里去住。沈富根走上前很有礼貌地问道:“您老可是陈先生?”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沈富根兴奋地一把握住老人的手说:“陈老伯,自从收到您的信后,我们天天都在盼望,今天可把您盼来了。旅途劳累,快上我家歇息歇息,一切都已给您安排好了。”说着指了指紧靠陈家旧楼房的一幢三层新房,随手去拎陈华根手中的旅行箱。陈华根激动地说:“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富儿吧?难怪有点面熟。你爹还健在吗?”

“他爹死了三年啦!”站在一旁的村中老人插话说,“富根现在是我们村的村主任了,华根老弟,他接到你的信后,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我看你还是住到他家最合适。”陈华根听了老人的话,指了指自家的房子,感激地说:“沈主任,实在太感谢了!不过,我这次回乡只打算在自家屋里住上两夜就走,不打扰啦!”沈富根一听可急了,连忙说:“这可不行,你我两家原是隔壁邻居,千万别见外。你家的房子长年失修,怎能住人,即使能住,让您独自一人住在里面,我们做小辈的也过意不去呀!”“沈主任的一片盛情我领了,关于住在何处的问题,你就由我自己决定吧。”陈华根固执地说,弄得沈富根十分尴尬。后经他再三相劝,老人总算作了让步,同意饭到他家吃,但仍坚持住在自家屋里。

沈富根领着陈华根来到自己家里,连忙叫妻子招待客人,自己却找了个借口,与女儿一起背上被褥、帐子、生活用具,上陈家楼上整理房间去了。

当天晚上,沉寂了多年的陈家旧楼上,霎时灯光明亮,人声嘈杂。三五成群的乡亲都来看望台湾来客,乡领导也特地赶来拜望。大家叙旧话新,谈笑风生,一直持续到深夜。

沈富根从陈家回来,已经是午夜12点了。他来到三楼卧室,不知怎么搞的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索性点上一支烟,泡了一杯茶,坐在楼上临窗的沙发上。他想起白天陈华根固执地定要住在自家破楼里的情景,难道他真如乡亲们所说的那样,借探亲的名义来取金鸳鸯不成?想到这里,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最近张乡长在全乡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文物是国宝,每个公民都要尽力保护,对一切倒卖走私文物的不法分子都要给予严厉打击。”这时,陈家楼上传来了清晰的陈华根走动的皮鞋声,沈富根听了顿时警觉起来。只见陈家楼上电灯仍亮着,堂前手电筒光如同鬼火一样一闪一闪,隐隐约约看见陈华根时而敲敲板壁,时而摸摸柱子,时而又蹲下身子像在寻找什么。折腾了一阵后,只听见楼门“嘎”的一响,老人像幽灵似的走下楼来,径直来到院子中间的一棵大桂花树下,先低着头绕着桂花树转了几圈,随后就坐在树下的一根石条凳上,好久没有起来。突然,树下银光一闪,老人起身上楼去了。看着陈华根鬼鬼祟祟的举动,沈富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了,难道桂花树下真的埋着什么?

中秋节这天,陈华根在沈富根的陪同下,到临近村子叫了几个石工、泥水工上父母的坟地修坟,直到傍晚才回来。晚饭之后,他又到几户乡亲家里串了一会门,随后回到沈富根家交谈了一阵子,就到自己房里歇息去了。

沈富根送走陈华根后,心里在想:老人明天要走了,如果桂花树下或房子里真的埋着什么,今晚肯定要动手取了。因此,他急忙跑到三楼,连电灯都不开,就瞪大眼睛监视着陈家旧楼。果然不出所料,陈华根到楼上后,便拿了一支手电筒又跑下楼来,先到堂前转了转,跟着就来到桂花树下,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长柄的铁锹,不久,桂花树下就传出了“嚓、嚓”的掘地声。沈富根顿时紧张起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桂花树下。陈华根掘了一阵子便蹲下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一只闪光的盒子似的东西,转身上楼去了。沈富根心想,难怪这老头新楼不住一定要住破房,原来是为了这只盒子呀!看来盒子里一定放着那对十分珍贵的金鸳鸯!他觉得情况紧急,在明天陈华根走前,必须将这只盒子里的珍宝截下来。想到这里,他便悄悄地走下楼,直奔乡政府而去。

乡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沈富根敲开传达室的门后,就径直上了办公楼去叩张乡长的房门。张乡长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见外面站着满头大汗的沈富根,惊奇地问道:“老沈,你深更半夜找我有急事?”

“乡长,有情况,到房里去谈。”沈富根气喘吁吁地关上房门,缓了口气,跟着小声地将自己所见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张乡长听完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说:“不会吧,可能是你这个治安先进村主任神经过敏,眼睛看花了吧?”

“错不了,我亲眼看见一只闪光的盒子,你若不信,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搜。”

“搜?你说得轻巧!即使陈华根真的挖走了什么文物财宝,我们也无权去搜,那是违反统战政策的。”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国宝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偷带走呀!”

张乡长听他说得那么肯定,又见他抓耳挠腮焦急的样子,沉思了片刻,不慌不忙地说:“别急,明天中午乡里要为陈华根饯行,我们何不在酒席上来个旁敲侧击,摸清真情,启发老人主动将东西交出来?如果万一不行,再由我打电话向县里汇报,请示上级妥善处理。”

第二天上午,张乡长和沈富根一起用轿车去接陈华根,三人在乡政府大门口下了车,沈富根主动热情地伸手去帮客人拎旅行箱,谁知陈华根箱不离手,毫不领情,弄得沈富根十分尴尬。三人来到乡政府会客室,沈富根紧挨着陈华根坐下,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华根手里的旅行箱。

这时,几位作陪的乡领导陆续到齐,酒菜也端上来了。宾主谦让一阵后各自坐定,张乡长起身给客人斟了满满一杯香槟酒,亲切地说:“陈老先生回乡探亲,我们在生活上照顾不周,实在抱歉。”

“不,不,对于各级政府和乡亲们的热情招待,陈某是感激涕零。”陈华根双手抱拳激动地说。

“陈老先生时隔四十年重返故地,不知有何感受?”张乡长起身给客人夹菜,随口问道。

“感受确实非浅。”陈华根呷了一口酒说,“不过这种感觉只有阔别故乡的人才能领受得到。我这次回大陆名为探亲,其实我是无亲可探,回来看看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多年来的思乡之情。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地,故居虽已七倒八歪,但对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即使看一眼,摸一摸,都会引起我无数美好的回忆。”陈华根可能是过分激动,话音都有点颤抖,大家听了都为之感动,唯有沈富根听了感到反感,心想:既然你如此热爱故乡,为什么要将宝物偷偷地取走?他看了一眼张乡长,单刀直入地问道:“陈老先生这次回去,不知带点什么呀?”陈华根拎起放在身边的旅行箱拍了拍,满足地笑了笑说:“这次是满载而归呀!”说着将箱子放回原处。沈富根见陈华根箱不离身,更加断定宝物在箱子里,他站起身,借着给老人添酒,话中有话地说:“陈老先生带回台湾的东西想必十分珍贵,不妨取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听了他的话,陈华根愕然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大概他已经领会对方问话的言下之意,立即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钥匙,“啪”的一声打开箱子,手朝里面一指说:“沈主任,请你过目。”此时沈富根已经把脖子伸得老长,睁大眼睛,只见箱子上层整齐地放着老人的换洗衣服。他心想这一定是伪装,那藏宝贝的盒子一定放在底下。此刻,要不是张乡长投去一个制止的眼色,他真会伸手去翻呢。坐在一旁的陈华根像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拿开上面的衣服,又将一袋袋的家乡土产放在桌上,意味深长地说:“我带回台湾的东西确实十分珍贵,它是无法用金钱计价的,特别可喜的是,我还带回了我和妻子思念了四十年的珍宝。”陈华根说到这里顿了顿,从箱子里取出一只用塑料纸包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纸包,里面露出一只闪光的装食品的铁皮盒子。他打开盒子,拿起放在里面的一束桂花,深情地继续说道:“我家院子里的桂花树,是我结婚后第一个中秋之夜妻子亲手栽下的‘爱情树,它象征着我俩纯洁美满的爱情。想不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它竟长得如此高大、茂盛。但痛心的是栽树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每当我想起她一到中秋节眼泪汪汪地思念这棵桂花树的情景时,我的心也在流泪。这次回来,我特地给她拍了一张月夜桂花树的彩照,还摘了一束桂花,目的是为了告慰九泉之下的亡灵。”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住了,眼里滚动着闪光的泪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大纸包。这时,已被老人的一席话所打动的沈富根一见大纸包眼睛又睁大了,他估计纸包里肯定是珍贵的宝物,因此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华根哆哆嗦嗦地打开纸包,取出一只蓝色塑料袋,打开了袋口的细绳。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袋泥土,弄得沈富根目瞪口呆。他朝箱子里再看了一眼,除了一架照相机就一无所有了。他惭愧地低下了头。这时,陈华根伸手捧起一把泥土闻了闻,动情地说:“我要把这故乡的泥土带回去,让我的儿孙们也闻一闻它的芳香,要他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对于我来说,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仍盼祖国统一,举家回乡。”老人说完后,仍旧将东西一一包好放回箱子里,随后又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铺开平放在桌上。众人定睛一看,上面写着“杏花坪投资环境图”八个字,还画着不少山、水、路的示意图。顿时,大家欣喜不已,会客室里的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作陪的几位乡领导走过去紧紧握住陈华根的手说:“家乡人民热情欢迎您老来投资。”此刻,陈华根也显得有些激动,他指着图纸说:“我一生未能为家乡做点实事,这次回来,走走看看,发现家乡水利资源丰富,我已决定在坪口杏花溪上建座水电站……”不等老人把话说完,大家都被他的赤子之心感动了,不约而同地热烈地鼓起掌来…… ■(责编:王凡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