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糖纸
2010-05-14夏阳
夏 阳
我七岁那年,湘云回来了。
湘云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家人生活在上海。这次,趁着休探亲假,带先生、女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算是衣锦还乡。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便感觉和我们父辈称呼学堂里的老师为先生是两码子事儿。湘云的先生很讲究,穿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喜欢坐在院中樟树下的摇椅上看书。每次看书前,他都要洗手,洗完后,再用雪白的毛巾擦干,这让我们一大帮解完手用干稻草或南瓜叶擦屁股的村人大开眼界。
湘云刚回来那阵,村里很多人都去瞧新鲜。刚在水田里劳作完的村人,还没来得及洗净脚上的泥巴,便往湘云的娘家凑。一边抽着湘云散发的香喷喷的纸烟,一边看着人家一家三口白白净净、衣着光鲜。一脸菜色的村人尴尬地赔着笑,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我就是在那时盯上了湘云的女儿的。她叫榕榕,和我年纪相仿。用我今天饱经沧桑的眼光来看,不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更可悲的是,我现在彻底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反正城里来的小女孩,在当时我这个衣不遮体的乡下孩子眼里,个个都是白雪公主,貌若天仙。
当我躲在门背后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小女孩时,湘云善意地笑笑,直截了当地问我,要不要我们家的榕榕将来嫁给你?
要!我的回答,立刻招来哄堂大笑。
湘云不笑,严肃地问我,如果我把榕榕嫁给你,你打算怎么样对她好呢?
我挠了挠头,使劲地想,怎么样才算是对她好呢。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我一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仿佛榕榕马上要嫁给别人了。
湘云和蔼地说,孩子,你别哭,你回去认真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我给你三天时间。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天我是如何度过的。整整三天,我心里像着火一般。白天躺在夏阳冈的草堆里,流浪汉一样,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晚上等娘睡下后,偷偷遛到夏阳河边,在河堤上来回踱步,踩碎了满地月光。银色的月光,在夏阳河面上拥挤、奔跑,喧声震天。
三天后,我如约站在湘云面前。我嗫嚅道,我想学会打鱼,每天给榕榕鱼吃。
湘云一怔,认真打量着我,问道,假如今天只打到了一条鱼,你会全部给榕榕吃吗?
会!
湘云又问,那你吃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吧?
我想了一会,说,看着她吃得满意,我心里就饱了。
湘云点了点头,对旁边的人夸道,这孩子不简单,将来会有大出息。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为什么会那样说,我只关心榕榕会不会嫁给我。看到未来的“丈母娘”点了头,我心里的石头刷地一下落地了。我得意地想,娶了榕榕这样的城里姑娘,夏阳村的孩子就没人再敢小瞧我了。
以后,我每天明目张胆地去找榕榕玩,好像她就是我的。
榕榕说一口好听的上海话,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在我的心里漾出一道甜蜜的抛物线,让我如身处春天的花房,沉醉不醒。榕榕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糖纸。她搬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沓一沓的糖纸,花花绿绿,摆在我面前,说,可漂亮呢。我面对如此众多的糖纸,惊羡不已。我擦了擦鼻涕,像一个大男人一样豪气冲天地对她说,我一定要给你更多更漂亮的糖纸。
榕榕很乖地点了点头。
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捡糖纸生涯。
我像一条狗一样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连路边的垃圾也不肯放过,只要发现是鲜艳的纸片,就捡回去交给榕榕。学校操场,村卫生站,惟一一家蓬头垢面的杂货店,都是我重点盯防的场所。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给小孩买糖吃?所以,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收获甚小,偶尔捡回来几张,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糖纸,脏兮兮的,让我不敢面对榕榕失望的眼睛。
那天上午,我又在杂货店门口转悠,发现店里新进了一种高粱饴糖,三分钱一块,糖纸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我喜出望外,这种糖纸,榕榕是没有的。
我犹豫了好一会,悄声闪进家门,掀开米缸盖,从米里面挖出一个小布包,颤抖着从娘为数不多的角票中抽出一毛钱,悄悄出了门。
娘正在门口舂米,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儿,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低着头,攥钱的手在兜里直哆嗦,哆嗦了一阵,一扭身,撒腿向杂货店跑去。
我买完糖,牛气冲天地直奔湘云的娘家。一进门,我大声喊着榕榕的名字。湘云的娘告诉我,一大早,榕榕全家就回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