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
2010-05-14非花非雾
非花非雾
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柔弱。
十八岁时俊俏健美的梁贞儿哪去了?二十八岁时勤劳时强的张寡妇哪去了?三十八岁时统帅千军万马,名震豫西的威风哪去了?四十八岁的镜中人头发灰白,头顶稀疏,两绺灰发垂在鬓边,饱经风霜的脸上,早早生起了皱纹。我多么怀念那年穿着红夹袄,乌油油的大辫子上扎着红头绳,从贫穷的娘家,嫁到略略富足的张家。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日子,夫妻恩爱,每两年生一个儿子,五年间家里多了三个虎生生的小子。第七年,婆婆和公公得了瘟疫相继离世。接着,丈夫也暴病而亡。好日子真像烟花一样一瞬间就冷冷清清了。
眼泪换不来土地,也换不来糊口的粮食。真难呀。38岁那年,三个儿子分别19岁、17岁、15岁,三个劳力,因为地少难以糊口。
村中一半土地都在大伯父张更山手里。他没有儿子,忌恨我们家冲了他的人脉,不肯接济一文钱,还传出话说:“宁可让地荒着,也不租给穷鬼。”
大儿子找张更山讲理,被家丁活活打死。
我痛彻肺腑,终于明白,在村里,抬头低头都无路可走了。望着远远的大山,我想,也许那里有一方存身之地。
也许独自承担生活重担,把我一点点磨得刚烈了。也许我把他们都当做自己儿子一样对待吧。年轻刀客们不约而同地叫我“干娘”。那天早上,一开门,大家忽啦一声跪倒门口,请我做总驾杆,我只得正色说:“孩子们,以前我只会拿针拿线,现在拿刀拿枪,没法呀,这是人家逼的。大家抬举我,让我当总驾杆,推不掉咱就一块儿干吧。不过我有几句话说在前头。第一,眼前咱要抢富户,拉肥票,购买枪支、子弹,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第二,拉票不伤人,女票不能欺侮,快结婚、还没出嫁的女票,谁也不能近身……”
开张首票就绑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天来不及赎回,必须隔夜。我亲自放哨保护。一个孩子偷偷去拨快票的门,我一声未发,一枪把他打死在门口,从此再没人敢对女票起坏心。
手下的队伍很快就达到2000人,伏牛山四周一些著名匪帮也都愿意听命。驻扎在洛阳的镇嵩军派人来活动,要收编这支绿林武装。来人先把我的手下干将说动,才征求我的意见。为了孩子们的前途,我送这2000人马浩浩荡荡开进洛阳,按实有人数,编了一个团。儿子当了连长。我一个小脚妇人,图的就是孩子们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我回到架子岭又树起大旗,那些群龙无首的小杆子,很快都来集合,三年后,人马又扩充到1000人。国民政府又来收编,我照样把人枪交给孩子们去接受收编当官。
绿林十年风刀霜剑,伤了多少无辜?树了多少仇家?错了,错了,悔也来不及。两个儿子先后被仇家打死,仇人张更山也病死了,豫西社会局势渐趋稳定,人心思安,当刀客的路越来越窄。散了吧,孩子们,拿着点积蓄,下山隐姓埋名,做正当营生吧。我也要到南京、上海,到没有人认得我的地方,过完下半生。我把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换上崭新的中式蓝洋布衫裤,坐上一辆人力车,吱吱呀呀行进在洛阳龙门官道上。
车过小桥,路沿高处一个持枪劫匪高喊:“站住!带私货没有?”
桥上另一个青年拦住去路要搜。我不慌不忙,把包袱扔在地上说:“搜吧。”然后从车上跳下来,趁势拔出手枪,对准路沿上的劫匪“嘭”地一枪,把他的手枪击落在地,怒声呵斥:“干娘在此!”俩家伙闻声吓得跪倒在地,连叫“干娘饶命”。我扔给他们一包枪伤药,想了想,又把一包现大洋扔给他们:“没本事就别做这种提着头的生意。回去买块地,成个家吧。”
走上火车站台,回望家乡,人生半百,恍如一梦呀!我发现几个熟悉的身影一晃,立即收到危险的讯号。警备司令部闻风派枪兵包围站台,高喊:“张寡妇,你被包围了,赶快投降,把枪缴出来。”
我笑了,用洪亮的嗓子喊道:“官兵们,请转告我那些孩子,咱是走投无路,才当刀客的。孩子们有了去处,干娘放心了。我仇人没了,人老了,走得不亏了。来世,咱还是你们干娘!”
我喊着,抽出手枪,枪声伴着最后一句话:“干娘走了!”
倒下去的一瞬,我看到收编到警备队的孩子们跪下来,一个、两个……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