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
2010-05-14王春迪
王春迪
昏暗的灯光下,章谆背着手来回地踱着,眉头紧缩。地上的影子时短时长,像是一个魔鬼或隐或现。
几个时辰以前,哲宗任命他为宰相。几十年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然而他知道,有一个人,随时会取代自己──他是哲宗的老师,与哲宗有着“八年经筵之旧”;他名满天下,连辽金的使臣来到大宋都争相拜见;他人望鼎鼎,制科考试得了百年第一,被视为千年才子;他出知杭州,从皇城到江南,百姓一路夹道相送。这个人太有可能会取代自己,不把他压下去,岂能高枕无忧!
想到这里,章谆颤巍巍地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苏轼。他狠狠地盯着这张纸,灼烈的眼神几乎要将它点燃。突然,章谆发疯似的将纸撕得粉碎。
我一定要打倒他,将他踩在脚下!
不久,章谆说服哲宗恢复王安石新法,改年号为绍圣,绍圣意味着将父亲的改革延续到底。随之,朝廷将所有元祐大臣悉数贬黜,将已逝大臣司马光谥号夺回,砸毁其墓上的碑文。
十八岁的哲宗终于在奸臣们的群诬之下疏远了苏轼。朝廷取消了苏轼端明殿学士,贬至英州,从三品罢为正六品。很快,朝廷又下一道诏令,以左承议郎身份知英州,即贬为六品下。苏轼一家匆匆由河北定县赶往广东英德。可就在路上的时候,第三道诏命下来:撤销左承议郎的身份,任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文。
六十岁的苏轼明白,这一定不是最坏的结果,可“此间又什么歇不得处”!到惠州后,苏轼依旧日游嘉祐寺,纵步松风亭。章谆问惠州地方官近来苏轼情况如何,地方官告诉章谆,苏轼幼子苏迨、妻子朝云已在惠州相继去世。
章谆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地方官将苏轼近来诗文呈上,章谆让侍从诵读。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章谆大惊:“还有这等心情,继续读来!”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章谆怒曰:“好你个苏轼,尚快活耶!”
几天后,朝廷向惠州方向又下了一道诏书:“责授琼州别驾!”
宋朝不杀文臣,这是太祖的家训,被贬到海南,已是最重的惩罚,等同于死刑。海南多瘴气毒虫,自古贬到海南的大臣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苏家子孙痛哭于江边,以为死别。
“哈哈,苏轼啊苏轼,到底还是输在我的手里!他走时说什么没?”章谆转身问手下。
“没说什么,过海时只带了一只空棺材。”
“棺材?”章谆一脸的疑惑。
数月过后,章谆又问手下:“苏轼近况如何?”
“每日在家下棋、会友、酿酒。常买些便宜的羊骨头,放在火上烤,剔食上面的肉。”
“会友?酿酒?还吃肉?哼!来啊,使人将苏轼逐出贬所,拆其房屋,我必置其于死地!”章谆跺脚大嚷。
苏轼和儿子苏过便被赶到桄榔林中,雨打风吹好几天。
苏过在风雨中悲痛哭泣,苏轼见罢,笑曰:“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得。”
章谆问左右:“此番如何?”
“周围百姓已于数日为其建造一屋,苏轼还为之命名‘桄榔庵。”
章谆听罢,狠狠地将手中的荷叶杯摔在地上。
次年正月,哲宗崩,端王嗣位,是为徽宗。九月,免章谆、蔡京,贬章谆至海南雷州,将苏轼召回朝廷。
苏轼一路北上,受到百姓夹道欢迎,社会上传言苏轼要入朝为相,章谆恐苏轼入相后,回手报复,如何得了?
正当他怀揣恐惧走上船头的时候,有人送来苏轼的一封亲笔信,章谆慌忙拆开一看,竟是苏苏轼给他的一个土方,可治水土不服。
章谆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耳边传来摆渡的船夫的歌声,歌曰:“参横半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章谆若有所思地问:“方才船家唱的是什么歌?”
“哦,六月二十日那晚,苏学士坐此船北归时唱的。”
章谆将个中诗句品咂几次,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蜩鸠妄想和鲲鹏比高,岂不知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对手!我……根本不配啊!”
黑色的苍穹下,海面上荡起一阵阵捶胸顿足的涟漪。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