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食
2010-05-14叶梓
叶 梓
夜饭
王大妈六十多岁了,她年轻守寡,在儿子三岁时便从山区进城,以拾荒为生。靠着走街串巷买卖废品,她养大了儿子。想不到,儿子不孝,长大后不仅不供养王大妈,还把她辛苦积攒了半辈子的几万块都偷去赌输了。王大妈气得一病不起,而儿子却不见了踪影。
躺在床上二十多天,王大妈已是气若游丝。她住在一片破旧的平房中,冬天阴暗潮湿,房客大都搬走了,想喊个人都喊不到。
这天深夜,王大妈突然从昏昏沉沉中惊醒,闻到了一阵香味儿。微微睁开眼,她蓦然发现床头摆着一碗热粥。喷香的大米粥,热气腾腾。
王大妈颤抖着手,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一碗粥落肚,她身上顿时暖和起来。
喝完粥,王大妈心里疑惑:这是谁送来的粥?她怎么一点儿都没听到动静?
小屋一片狼藉,任是谁进来都会闹出点儿动静的。想到这儿,王大妈突然打了个寒战,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
记得有句古话说:鬼送食,身要直。就是说,人快死的时候,勾魂鬼会送来吃的,想吃啥,就送啥。病饿了这么久,王大妈最想的就是一顿热乎乎的饭啊。莫非,她就要死了?
默想了片刻,王大妈挣扎着从床边摸出早准备好的寿衣。歇了好几歇,终于将寿衣穿戴整齐。闭上眼睛,她一心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王大妈并没有死。奇怪的是,第二晚,她又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梦里醒过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竟看到一碗炖得喷香的猪肉和两个馒头。王大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快有两个月没闻到肉香了。
夹起肉,王大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突然,她喉头一哽,差点儿落泪。吃了这顿饭,她死了也甘心了。肉和馒头落肚,王大妈出了一身汗,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她试着抬抬胳膊,好像长了力气。只是,她仍然没办法下床。将碗推到一边,王大妈什么都不再想,倒头又睡。
就这样,每天半夜,王大妈都会看到床头有饭,每次她都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她的身子却越来越壮实。半夜的饭菜变着花样,而且是她平时吃不到的鸡鸭鱼肉。有了充足的营养,她不仅没有被鬼捉了去,身体反而大见好了。一个月过去,她已经能够下地。
王大妈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勾魂鬼送的饭食,又会是谁送的呢?
王大妈一向闲不住。天气好的时候,她开始出门捡拾垃圾,随便拣几个塑料瓶子就能换两个馒头。入夜,她将被子铺在床上,自己却坐在门边角落里打盹儿。她的手上拴着绳,另一头拴到门上。送饭的人再进来,她无论如何都会醒的,她得好好谢谢人家。
睡到半夜,王大妈突然觉得胳膊一动,一阵冷风从身边刮过。她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年轻女人将一碗鸡蛋面放到了床头。王大妈张张嘴,想问她是谁,为什么要给自己送饭。可是,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压根不能发声。女人看她一眼,拜了两拜,悄然出门。王大妈一激灵,醒了过来。
原来是在做梦。王大妈叹了口气,活动一下坐麻的双腿。就在这时,她一眼看到床边的鸡蛋面,正冒着热气,葱花、芫荽的香味一阵阵钻进她的鼻孔里。
王大妈的心怦怦直跳,她三步并成两步走出门。清冷的月光下,四周空寂无人。
王大妈双手合十,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你救了我的命,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现在,我病好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谢谢,谢谢。”
拜过之后,王大妈转身回房,慢慢地捧起了鸡蛋面。
阴泉
自从王大妈祷告后,半夜再没有饭送过来。她终于安下心,她有手有脚,现在还能养活自己。
春天到了,天气暖和起来,有个相熟的街坊找到王大妈,问她是不是打山区来的。王大妈点头。老公死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山里活不下去,才进了城。
街坊一拍手,问她愿不愿意去给人看孩子。那家人很好,包吃包住,工钱每月一千块,惟一的条件就是想找个山里的老妈妈。王大妈动了心,她的身体没大毛病,看小孩是没问题的。
街坊将王大妈领进了雇主家,男主人在一家大公司里当经理,薪水丰厚,待人和气;女主人丁香看上去也是个性格温柔的人。王大妈的心安稳下来。
每天下班回家,丁香都会做一桌子的菜。王大妈奇怪,孩子还不会吃饭,算上她家里只有三口人,为什么做这么多菜?可初来乍到,她又不好多问。
每次开饭前,丁香都会盛上一大碗菜,下楼端进一间小屋里。王大妈心里暗想:小屋里住着人?可怎么听不到动静,也看不到人影?丁香的家是复式结构,楼上楼下有六间房。大房还闲着两间,即使有人,也不应该住在小屋啊!
这天深夜,王大妈起夜,突然听到楼下有响动。她随手抄了根木棍,悄然下楼。
走到小屋边,王大妈发现门竟然开着。平时,这小屋可是关得严严密密的。
王大妈一步步走了过去。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事没见过?
屋里很黑,王大妈摸索着打开了灯。就在这一瞬间,她着实吃了一惊——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那人的四周砌着许多石子,中间有流水。因为背对着门,看不清他的脸。
王大妈抚抚胸口,走到那人面前,发现是一尊穿了衣服的泥塑。
手里的棍子掉下来,王大妈蹲着看泥塑。在她的老家一直有这样的风俗:如果想把一个人的魂儿留住,就在他的棺材下挖一个水洼,然后用石子砌住四周。这样,他的魂魄就生生世世守着家人,永远不会离开。
城里人也信这个?这泥胎又是谁呢?王大妈的心里,装了个大大的疑团。
鬼盗
转眼,王大妈在丁香家干了一个多月。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空下来就擦桌抹椅,丁香十分感激。
这天,哄孩子睡了后,王大妈和丁香一起下厨。
看到丁香洗好的半盆菜,王大妈再也忍不住了,问丁香:“你每天端饭给谁吃?那小屋里好像没人哪。”
“给我妈。”丁香脱口而出。
王大妈大惊:“她在哪儿?”
丁香苦笑:“她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下我就死了。我从未见过她。”
王大妈愕然。
丁香停下手,犹豫片刻,将王大妈拉到了小屋。她说,之所以请人,要找个来自山区的老人,就是想帮她壮壮胆儿。山里怪事多,老人经历的事也多,有老人在身边,她心里踏实。
王大妈皱起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丁香说,家里一直出现怪事,已经很久了。
大概在半年前,丁香做好了饭,等端上桌时,却发现少了一些。起初几次,她以为是自己粗心,做少了。可有一次,她炖了一锅燕窝,等炖好想喝时,却发现锅是空的。后来,几乎每顿饭都要少,不管是鱼是肉是奶是蛋,盛到盘里,总不如做的时候多。她跟老公说了,老公却以为她刚生孩子精神紧张,反应过度。后来,当他亲眼看到丁香炖了两条鱼,而盛到饭桌上突然就少了一条,也吓坏了。
“当时孩子小,我没办法出门。老公就去了庙里,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见到了高僧。高僧说,是我的母亲在跟我要饭吃。根据高僧的建议,我们给母亲塑了泥像摆在空房,每顿饭都端过去给她,比让她自己取要好些。说实话,看着一碗饭进去,空着碗出来,刚开始我挺害怕的。后来又觉得,母亲总不会害我,便渐渐习惯了。之所以不找年轻保姆,还真的怕吓着了人家。”
听罢丁香的话,王大妈很惊讶:一尊泥像,竟然能吃饭?她又问,为什么要用石子圈起来,还放清水?
丁香说,这是奶奶生前的意思。母亲去世,在她的棺材下做了阴泉。家里的灵牌,也是插在石子围成的水里。所以,母亲的泥像,她就依照惯例摆了起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王大妈翻来覆去睡不着。丁香的妈死了几十年,怎么会突然要饭吃呢?她又想到了自己半夜吃到的饭,还有那个年轻女人。这其中会不会有联系呢?可她和丁香素不相识,又怎么可能有联系?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妈问丁香,有没有她妈妈的照片?丁香摇摇头,说以前有一张,在搬家时弄丢了。不过,老家倒是有。
转眼到了五一节,这天恰好是丁香奶奶的祭日。丁香的老公派了司机,拉着丁香、王大妈和孩子回乡上坟。老家的房子新修缮过,丁香简单清扫一下,准备在老家住两晚。
王大妈安顿好孩子,感慨地说:“看来我们有缘啊!我家,就住在山的另一边。不过,家里早没人了。”
丁香很吃惊:她和王大妈不是一个县的人,想不到却是在两个县的边界,只隔了一座山,怪不得有些风俗都一样呢。
入夜,许多乡邻来看丁香,他们一边夸着娃长得俊,一边赞叹丁香好福气。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丁香跟前,说:“香儿啊,前阵子,我梦到你妈了。我病得厉害,你猜她送来了啥?燕窝粥。”
当下,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说老人老糊涂了。丁香的妈死了几十年,怎么会送来燕窝粥?想不到,老人却用拐杖用力地拄着地,大声说:“你们别不信!这是香儿的妈报恩呢!小时候,香儿的妈死了,没奶水,灌了米糊就吐。到了第七天,孩子饿得奄奄一息。我就梦到香儿妈,她跪在我跟前,让我去喂她闺女一次。当时住得远,山路也不好走,我还是走了大半天山路,才给香儿喂了一次奶!后来,我又喂过香儿好几次,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呢!”
老人话音落地,众人都呆住了:真有这事?
这时候,一个大婶接过话茬说:“这事恐怕是真的。香儿奶奶活着时跟我提过一次,说香儿妈舍不得走,又做了阴泉,更是死心塌地地护着自己的闺女。家里穷,买不起奶粉,香儿又吃不了米糊,奶奶差点儿急疯了。后来,怪事就出现了,先是有人来给香儿喂奶,接着,每天半夜,家里的桌上都会放一小碗奶。起初是小碗,接着是大碗,再后来就是两大碗。这情形,一直持续到香儿一岁能吃东西为止。香儿奶奶说,这是香儿妈偷来的,就是‘鬼盗奶。怕香儿害怕,奶奶从未跟她提过。”
听了这番话,屋里一时间沉寂无声。王大妈的心却“轰隆”一声响,什么都明白了:她刚生下孩子那时,奶水足,半夜里胀得厉害,就把奶水挤到碗里。可天亮后,奶水却不见了。当时老人说:这是鬼盗奶,一定是有哪家孩子的奶水不够。于是,她便每晚挤出一大碗,直到给孩子断了奶,才不再挤。现在看来,那奶水原来是被丁香妈寻了去,而当她病饿垂死时,也是丁香妈送来的报恩饭啊!
“丁香,快、快找找你妈的照片。”王大妈急切地说。
丁香诧异,她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的影像虽然有些模糊,但王大妈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给自己送饭的年轻女人。她心头一热,泪水流了出来。
丁香问她怎么了。王大妈笑着摇头,将照片紧紧地捂在了自己的胸口。
选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