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孤城》: 史实与电影表现
2010-04-23
文/本刊记者 余 戈
新近上映的描述1943年常德保卫战的影片《喋血孤城》,是继《血战台儿庄》和《铁血昆仑关》之后,又一部反映国民党军正面抗战的电影,亦是本年度唯一一部纪念抗战胜利的战争题材大片。因早有《血战台儿庄》、《铁血昆仑关》在先,《喋血孤城》的题材“拓荒”意义似不应被过分强调,否则导演沈东一再宣扬的“我们的观念在进步”,就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了。据报道,该片在通过审查时非常顺畅,由此可见在胡总书记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讲话精神这一大背景下,关于“正面战场”的电影言说尺度已经不是问题,电影人指望因为“写什么”而一炮打响并非易事,影片水准如何关键还要看“怎么写”。
再现战争场面较之《集结号》有数量意义上的超越,但编剧和导演在主题表达方面给大脑放了假
沈东曾言自己看电影《集结号》十几分钟后即昏昏欲睡,笔者以为这不是一个太诚实的说法,而是一种刻意做出的姿态。还是观众对此看得比较清楚,有网友评论《喋血孤城》正是“站在《集结号》的肩膀上”——并非是从“超越”的意义上,而是说它享有了后者打开的表达空间,并因袭了后者提供的表现手法。笔者的看法是,《喋血孤城》只是在再现战争场面上,较之《集结号》有一些数量意义上的超越感。比如,将还原战争场面的戏份扩张到了60分钟,占到全剧94分钟时长的2/3;且呈现出轰炸战、堑壕战、白刃战、毒气战、巷战等7种战斗形态,其在战术层面的电影展示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正如沈东自己所言:“既然是战争片,90分钟的电影就得有个60分钟的战争戏”,“战争在我的电影里不再是引子,而是主角”。但沈东似乎认为,只要战场再现到位了,他的这部“战争片”就算名副其实了,显然,“写什么”在沈东心目中仍然具有决定性意义。
即便是一个军事发烧友,看战争片也不会仅仅以战争场面的感官刺激为唯一需要。对创作者而言,还是要琢磨“怎样写”的问题,才能填补主题和观念层面的肤浅和空泛感。比如,在战场戏之外所剩的30多分钟的时空里,沈东赋予了他的人物怎样的表现呢?剧中对我方安排了三组人物构成了三条叙事线索,因各自关联性不强而导致全剧结构松散:吕良伟饰演的国军中将、57师(虎贲师)师长余程万,举手投足皆是程式化的生硬表演,且从头至尾没有做出过一个哪怕是在局部扭转战局的符合指挥官身份的决策,而是仅以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来表现其英勇,让人丝毫看不到影片开头画外音所说的那个文武全才的大将之风。余程万的指挥部规模过于庞大,却基本上是个“集体龙套”,看不出对战事发挥了什么作用。可能是为了避免将主角仅局限于一位国民党将领,编导又按“革命战争题材”电影的创作路数,安排了连长葆华、丝弦艺人婉清这对新婚小夫妻,及桃儿、二虎这对苗族农家姐弟,他们无疑成为“普通爱国军人”和“人民群众”的政治符号,剧中浓墨重彩地渲染他们对于战争的作用,用以凸显“人民战争”的色彩,也就削弱了作为指挥官的余程万的地位和意义。这种似曾相识的安排,无疑是作为八一厂导演的沈东早已驾轻就熟的手法。因此,难免会有网友如此的评说:虽然常德保卫战中没有了我军将领和我地下党的影子,但拍法却跟《太行山上》一样了。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创作手法的惯性因袭,是一种新的程式化,而不是编导对题材深思熟虑之后建立在个人认知上的结构。很可能的原因是,编剧和导演在主题表达方面给大脑放了假,因为仅是60分钟的战争场面的酣畅游戏,已经让他们感恩“观念进步”和被解放,而不敢奢求更多。从这个角度,我们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沈东冀望超越《集结号》是多么不自量力的一个幻想。在《集结号》的主题层面,以连长谷子地为不明不白被牺牲的弟兄讨说法的举动,提出了一个以往革命战争题材电影中从未涉足的命题,即指挥员的“指挥道义”及“战场道德律”问题。在战争行动中,即便有时为了全局需要军人付出牺牲,指挥官的命令也会同时经受军队内部伦理道德的检验。在这一拷问下,以宏大目标为借口的不负责任的瞎指挥将受到谴责,个体对于自身牺牲价值的质问和求证意识被张扬。在这样的氛围中,无论是指挥员还是战士,都从庞大战争机器的“组件”升格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他们追求的是自觉意义上的牺牲,要求死得其所、死得明白,而非被人稀里糊涂地葬送。剧终,影片主题合理地归结出“每一个牺牲都有其价值”、值得永远铭记这一具有强烈现实感的结论。有些“扣帽打棍派”批评者说《集结号》的主题是质疑“组织不可靠”,这正表明了批评者对“组织”这一概念的“神格化”,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质疑的所谓“组织”,与日军在侵略战争中所秉承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有何区别?那么,战争中军人作为“人”的存在空间何在?战争电影放弃了对于“人”的关照,又有什么存在必要?
余程万率部突围,被蒋介石下令枪决,又被常德百姓求情而幸免的情节,倒是最具吸引力的“故事核”
倘若让一个国军中将成为绝对主角不算“犯忌”,那么,师长余程万后来决定率部突围,而在战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又被常德百姓联名求情而幸免的情节,倒是能构成这个题材最具吸引力的“故事核”。它至少提供了深层解读战争的一个切口,即,军人和军队在战争中的职责、义务边界到底在哪里?在战场上的一般履职与最高境界的忘我献身应如何把握?联系到一年后第10军坚守衡阳47天、令日军在精神上饱尝挫败感,却因弹尽粮绝、苦盼援军不至而被迫降敌,从而成为抗战史上至今仍令人褒贬、争议不已的史实,可知若电影能对此类中国文化和伦理道德背景下的沉重而复杂的主题不予回避,创作者若能以足够的勇气做深邃的独立思考和表现,想让观众不沉浸其中都难。而《喋血孤城》非但回避了师长余程万的独断突围,结尾时还以余程万持枪率队冲锋的情节模糊处理,让不熟悉这段史实的观众愈发糊涂。连拍“国军戏”都如此耍花枪,还能指望在表现我军方面有何超越性的作为呢?
事实上,越是容易引发争议的影片,越是可能潜藏着在主题开掘、观念表达层面巨大进步的可能性。这是那些给大脑放假、仅仅止步于技术手段运用的作品难以领略的成就感。导演们迫切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当我们拥有了韩国的战场特技加香港的武打特技之后,我们的战争片提供给观众的是否只有“打”的热闹?“输出观念”在目下难道真成了中国观众的奢求?
对一部反映正面战场抗战、在数质量方面堪称“凤毛”之作的影片,笔者在苛责之余,当然也要肯定其所得。作为一个战史研究“发烧友”,笔者对于战争片有一个考量的尺度,即,如果一部战争片有着确定的历史原型,那么不管如何运用虚构手段,作品中的大背景和大剧情都应符合史实,若细节也能逼近史实就更为上乘。以此标准来看,《喋血孤城》算是一部中规中矩的战争“报告剧”——在笔者心目中这并非贬低。
电影所描述的战事轮廓相当准确,但细节上有遗憾
电影所描述的这场战事轮廓相当准确:1943年冬,日军以侵华机动兵团第11军发动了以常德为中心的进攻作战,以总兵力10万中的3万围攻常德,其余用于阻援;而中国军队以虎贲师死守常德城,以六战区及九战区一部近20万主力意图合围、重创日军。常德城的攻防战,是这场战事的焦点,也是电影故事的焦点。从军事角度来看,虎贲之师守常德创造了一个奇迹:在侵华战争中,日军谋划战事做兵力“预算”时,一般以一个步兵大队对付我军一个师,而围攻常德城虎贲师的日军,居然配置了第116师团全部、第3师团第6联队及第68师团、第40师团各一个步兵大队,还不算配属作战的独立山炮联队、迫击炮大队,兵力预算比其作战常态翻了十倍不止!本来日军打算以第116师团长岩永汪指挥这场战事,但外围战刚打响我军就打死了一个日军大佐联队长,于是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被迫放下打援的兵团主力不管而亲自指挥攻城,如此就演绎出两个日军中将协力指挥3万人与我8000人的一个师“死磕”的惨烈战事。这在整个抗战中几乎是唯一的。而守城的虎贲师确实堪称当时军委会直辖的国军精锐,毕业于黄埔一期、陆大一期的师长余程万,抗战意识炽烈,军事素养不凡,统驭部队有力。虎贲师之顽强抗击带给日军的是绝对的“意外”,甚至在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公刊战史中仍然困惑不已。上世纪40年代,写惯了“鸳鸯蝴蝶”的张恨水竟然为此战所感写了平生唯一的战争小说《虎贲万岁》,今天的观众看电影进入这段历史,自然也渴望解开这个疑团。
《喋血孤城》试图努力满足观众的这一历史“求知”需要,这当然应该在战争行动本身中去寻找,即这支孤军从师长余程万的指挥用兵及官兵的旺盛斗志及战斗素养都应该有超凡拔俗之处。这些是否被展示出来了呢?应该说差强人意。但令人感到满意的是,编剧和导演在剧中非常规矩地遵循了一个军事规则,即所出现的部队番号、“实名”人物、军服装备、阵地名称,都与史实基本相符而未臆造。只是因篇幅原因,运用了“浓缩”处理的手法:守城的三个团,主要突出了其中的第169团。因为战事后期当师长余程万决定突围后,该团被赋予掩护任务,在柴新意团长率领下战斗到了牺牲最后一个人——很遗憾影片因回避余程万突围,没有表现这个情节。牺牲时,柴团长才新婚六天。他的这一身世,在剧中被“移植”到了虚构人物连长葆华身上。葆华的番号为第169团第三营某连连长,按史实来说正好是余程万直接掌控的师预备队,所以剧中安排其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出现也属合理。甚至,连初期防守常德城外围德山的配属部队第188团的故事,也相当准确:该团抱怨57师让自己打头阵,战斗中团长携眷率部跑了,但一百多名有血性的官兵留了下来,与虎贲师并肩战斗。剧中安排其中的一位营长拉响手榴弹与占领阵地的日军同归于尽,此举无疑有洗刷耻辱的意思,非常符合留下来这些官兵的内心状态,此为影片中精彩的一笔。对于日军的展现也符合史实,此战中日军先后被击毙两个大佐联队长、六个少佐大队长,这在整个抗战期间战役规模的战事中绝无仅有 (著名的松山战役中,远征军仅击毙一名日军少佐大队长),在剧中浓缩为剧中那位爱画画、后来组织敢死队突击而被少年二虎击毙的“伊藤联队长”一人,并以举行火葬仪式渲染了日军之惨败。
在日军围城之前,余程万即令全城16万居民撤出,这既是出于避免百姓生灵涂炭,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破釜沉舟,不给部队留下任何妥协的借口。但是剧中仍出现了桃儿、二虎姐弟两个百姓孩子,却交代得比较合理:姐弟俩是为了给有钱人看房子挣点小钱,动机合情合理。而导演借初生牛犊少年黄二虎这个人物,试图展示一个普通人在惨烈战事中由怯弱到适应乃至终于成为勇敢战士的心路历程,想法固然不错,但演员的表演实在过于僵硬,心理、情绪变化生涩欠流畅,所以到了后面那个全员战死的煽情段落,尽管二虎一再哭嚎着那句精心打造的台词“连长死了排长上、排长死了班长上……”,也很难博得观众落泪的效果,远不如《集结号》中那位从怕死到英勇战死的指导员演绎得自然,让人感到导演调动演员的功力还欠火候。至于剧中婉清、桃儿两位女性的价值,应是希望在铁血与烈焰中增添一抹人性的亮色,婉清在战火中委身爱人、桃儿献出所看护的东家的门板来抬伤员,都有动人之处,但又都在一般人想象的空间之内,感动人心的力度都不是太大。另外,尽管影片以60分钟篇幅还原战场,但即便是日军已经破城开始惨烈巷战,却仍未让人感到战争应有的恐怖感和压抑感。问题可能在于,为了让演员有表演余地,导演时时让本应连续发展的战事在一个小高潮间隙休止下来,而真实战斗进程中的日军绝不会停下来给你留有煽情表演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往那种英雄中弹后非要看到红旗仍在阵地飘扬的完美告别模式仍是有惯性的。那么,在激烈战事中,能不能让一个可能是精心安排好的人物突然死去?这种符合战争情景的断裂感与荒诞感,却未必符合我们编剧、导演的固有观念。
最后想说几个细节问题——如果一部作品在宏观表达方面存在遗憾,至少可以在细节真实方面予以补救,因为在此领域的努力至少不会有触碰“意识形态”禁区之虞。剧中日军以迫击炮发射毒气后,冲上来的日军却清一色佩戴着解放军60年代的制式防毒面具。这是谁借给他们用的?日军敢死队在日语中称为“白襻队”,因为他们用包裹骨灰盒的白布在胸前打一个 “×”,但是按战术要求是绝对要戴钢盔的。而剧中则让日军敢死队清一色在光头上扎个太阳旗缠头(日语称钵卷),像60年代站在阳台上激情演讲的三岛由纪夫,似乎面对可以预知的枪林弹雨唯恐不早死。这是谁家的敢死队?要是老百姓们这么弄也就谅解了,一想到该片编剧、导演等主创人员的军人背景,笔者还是有点尴尬。当然,如果这部片子本来就没打算出口,就供我们自己乐和乐和,那也就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