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是中国“乡愁”诗人的鼻祖
2010-04-13张叹凤
张叹凤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中国乡愁主题文学自有文学史以来,即以传世名篇载入史册,历代怀乡念亲、忧国忧民者,莫不咏述引发,寄意无限。而新作连绵,随时因情感物、触景应运而生,成为中国文学长远永久之主题。这一现象有如西哲所谓“赫拉克立特河流”,看似简单的重复却变幻无穷、代有兴替,蕴寓着人生的深刻哲理与家园意识,是现象学最好的研究对象与论据之一。本文在此特别考论唐代著名诗人杜甫为中国乡愁文学之“鼻祖”,兹举述如下:
一、首创“乡愁”语词
在杜甫之前固然早有乡愁主题文学之类型与文本,如《诗经》黍离之悲、今昔之痛;如屈原借美人香草为喻抒发“离忧”与“怀沙”;魏晋文人“慷慨陈辞”、乱世悲秋;陶渊明弃官还乡感叹“田园将芜胡不归”;同是唐代文学家,李白等众多诗人写“客愁”、“春愁”、“离愁”、“牢愁”、“旅愁”、“新愁”、“羁愁”等无数,然而直接将“乡愁”两个字明确组建成一定格的语词加以表达并以之抒情的,却是杜甫首开其端,首肇其例。
我们若以海德格尔赞赏的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①参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 1-5、第 150页等多处。这种比较极端赞美的哲学思辨来认定归属的话,杜甫正应该是“实至名归”,无愧获得这项殊荣。语词,正是存在实体,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与文本唯一方式。杜甫不仅创造了“乡愁”这个语词,拿现代哲学美学的话来说,且“在诗意中栖居”,以他别无替代的重大影响与精湛作品体现了乡愁主题的书写与启示。
老杜这首直书乡愁的诗作题为《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云: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1]133
在杜甫之前固然已有了许多乡愁文学的积淀,众多诗人也差不多快将乡愁这个语词提示与书写出来了。如:六朝诗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何逊《慈姥矶》:“一同心赏析,暂解去乡忧。”杜甫同时代人则更多类似,如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岑参《醉题匡城周少府厅壁》:“愁云遮却望乡处,数日不上西南楼。”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多多。但将“乡愁”二字定格明确书写成一词型加以表达的,却见于杜甫。特别有意义的是,杜甫创制这个语词的所在地,正是笔者所在的成都市。闻名天下的“杜甫草堂”既是一代诗圣的纪念地,也是乡愁诗人们的发祥地与宗祠。
杜甫“乡愁”一词,兴许与受他同时代的人如崔颢诗《黄鹤楼》的影响 (从而缩句成词)有着关系吧。传说李白最折服崔颢此诗故而有一题:“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杜亲密无间,昔年结伴壮游齐鲁间,“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怀李白》)彼此交流多且细,印象深刻,想系必然。但杜甫才识渊博,这个词应不仅是简单的缩写与借鉴,当既是集古,也是自创。经验、才情与处境,令新词应运而生,如泉源喷涌,在诗行中处理得十分自然而妥贴。“乡愁”即作为一个有形容意味的界定词语,在历史上正式面世,并保留传承下来。虽然在很长时间内并不见于主流文坛广泛使用,想来这除了同源词与近义词十分丰富,颇可互文与替代的缘由之外,杜甫所身经亲历的那种世变沧桑与深刻感怀,特别是伟大的诗歌创作思想才情,也要经过历史的充分积淀与认识过程。在新的历史机遇、条件下予以契合碰撞,油然而生,从而再令人耳目一新、手口相传,成为大众语词。这,兴许就是乡愁这个词汇既超前又滞后的历史行程与语学文化现象吧。另外,笔者推测,也许古代有“乡愿”、“乡难”这类含带贬义词性的词型①如《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等篇章。,故“乡愁”从正统儒家学说去讲不免有些犯忌、忤眼,也许亦是“乡愁”语词于历史上不大流行的原因之一方面吧?
对于杜诗中这首直言乡愁的古典诗,仇兆鳌在题下原有跋注:“此公往蜀州时。朱氏编在上元元年冬。《唐书》蜀州,唐安郡,属剑南道。垂拱二年,析益州置。《黄鹤曰》、《九域志》蜀州东至成都才百里,宜公与裴频有和寄。”[1]133这段行文显然略有小误,仇氏兴许未详成都地理,蜀州即今崇州市,在成都以西顶多不过三十多公里,并不及百里 (除非古代算法有别),今划属成都市。崇州 (蜀州)是唐诗人唐求故地。杜甫友人裴迪、高适等都曾经在那里当过官,杜甫因此得以先后游蜀州并有诗酬唱和,如《游修觉寺》“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宋代诗人陆游亦曾在崇州任职,生活多年,且一度移家于此,由此号“放翁”,至今留有名胜“罨画池”。可见蜀州的文化吸引力。对于杜甫在诗里大胆创作“乡愁”这个语词,显然古人的审美还不大习惯,仇兆鳌虽于脚注曰“一作春愁”,显得小心翼翼,还有些持怀疑的态度,但正文最终仍然沿用旧版“乡愁”,并在行间评议里予以理解和认同。他行文说:
上四,答裴诗意;下四,对时感怀。裴有早梅之咏,故以何逊梅诗相比。相忆句,和诗题忆寄。送客句,和诗题送客。玩第三联语气,必裴诗有不及折赠之句,故答云幸不折来,免伤岁暮。若使一看,益动乡愁矣。既而又自叹曰,此间江梅渐发,亦觉催人头白。盖当衰老之年,触处皆足伤情也。[1]45
“益动乡愁矣”,这一句说明仇氏自己已然认可并能通用“乡愁”这个语词。兴许笔者孤陋寡闻,但平常阅览似未见谁指出“乡愁”辞源,而多家的华文文学乡愁主题研究论文模糊指此词源出于“五四”以后某某某作家,甚至一竿子打到台湾现代乡愁诗人某某某身上,推测往往多于考证。如果笔者的发现可以确立,则欣幸将“乡愁”语词出现的历史大大提前了一千多年。
二、杜甫堪当“乡愁”诗人鼻祖
乡愁情结、主题虽然自古就有,而且如前所述在我国文学史上表达颇为频密,但将“乡愁”二字囫囵说出,并集中地抒写到这种人生情常与悲剧的主题,且多数作品堪称不朽,留传后世而又影响深广,考举一番,则非杜甫莫属了。
查杜甫迄今留存诗 1450余首,有 1000首左右作于西南漂泊年代 (公元 760-770),而其中有 270余首之多 (这应该只是侥幸被保留下来的,其实创作应远不止此数)作成于成都杜甫草堂及成都周边区域,占其总传诗量的百分之二十。杜甫在流浪漂泊与寄居生活中,即如明王嗣奭《杜臆》中所说:“此公无日不思故乡。”[2]又如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一引张綖语:“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1]45
杜诗沉郁顿挫,以冷峻深刻并不加以掩饰的含带个人强烈思想感情的文笔,表述与记录了他所身经亲历的封建大动乱、大杀伐时代,特别是下层人民流离失所、辗转沟壑、痛苦不堪的非人生活,世称杜甫与其作品“诗圣”、“诗史”,现代文艺理论赞扬他有“现实主义”“人民诗人”的作风。家国乡井之忧,命运坎坷之叹,对亲人故旧之思,对生命时光飘逝、才华浪费等悲伤无奈之感,以及最终对统治阶级的幻灭与觉悟,这些乡愁杂乱纷陈 (一如沈德潜形容阮籍咏怀诗“反复零乱,兴寄无端”[3]),差不多即杜甫离乱漂泊巴蜀时代所创作诗歌中最显而易见的深刻主题。这种富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书写,在当时并不大见容于正统主流意识,如杜甫在幕府中被同僚孤立甚至耻笑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等等),亦不见载当时刊行选本等行事。但杜甫创造的勇气与抒情的才华,于成都期间,已臻特立独行与艺术真理之化境,不为时流所阻。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月夜忆舍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成都府》)……杜甫是李白同时稍后写月抒怀诗歌最为脍炙人口的诗人。他笔下的月亮,无不带着浓浓的乡愁意象。我个人感觉,杜甫又是自屈原之后,书面言愁字最多的一位诗人。翻检其客居西南时的诗集,可以用愁字满眼来加以形容,正如他自己所形容:“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实际上老杜一生皆可以愁字来概括,亦如他自己所说,即便光景好的时候也:“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后出塞五首》其五)漂泊与寄篱蜀中期间,这种愁绪,着重为乡愁。当然,杜甫的乡愁与屈原的“离忧”一样,都带着浓重的忧国忧民并审思检讨政治得失的强烈色彩。正如《读杜心解》的作者浦起龙所述:“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4]杜甫在诗中直述“乡愁”,奠定与促发了以后乡愁诗纷至沓来的基础与范式。虽然“乡愁”这个语词,要到“五四”运动以后才广为文坛运用,以至家喻户晓,但滥觞之功,非杜莫属。杜诗不仅明白地道出“乡愁”,且将这种主题文学,表达得淋漓尽致、浃肌沦髓。大量的佳作名篇,如日月高悬、明星璀璨,启迪了无数后人的心扉,氤氲了更多绵绵不绝的家国故园之思。正如台湾现代诗人余光中 2006年 8月 29日来成都参拜杜甫草堂时所感发:“猿声,砧声,更笳声/与乡心隐隐地相应。”①据笔者保存余光中先生《草堂祭杜甫》诗稿手迹影印件。
以下将老杜蜀中着重是成都草堂诗牵涉乡愁主题句并含愁字的诗句加以摘取,以见杜诗言愁之频繁与转义之丰富,进而论证其乡愁诗人鼻祖的归属与地位: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卜居》)
肯来寻一老,愁破是今朝。(《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遗营草堂赀》)
地近慰旅愁,往来当丘樊。(《赠蜀僧闾丘师兄》)
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建都十二韵》)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
转添愁伴客,更觉老随人。(《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
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游修觉寺》)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后游》)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绝句漫兴九首》)
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愁。(《落日》)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正愁闻塞笛,独立见江船。(《一室》)
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重简王明府》)
汝病是天意,吾愁罪有司。(《病桔》)
白鹄遂不来,天鸡为愁思。(《桔楠》)
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
却寄双愁眼,相思泪点悬。(《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
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屏迹三首》其三)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野人送朱樱》)
空留玉帐术,愁杀锦城人。(《奉送严公入朝十韵》)
过客径须愁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三)
粗饭依他日,穷愁怪此辰。(《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
日有习池醉,愁来《梁父吟》(《初冬》)
群仙不愁思,冉冉下蓬壶。(《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至后》)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冷冷非世情。(《愁》)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夔州歌十九》其九)
春水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清明二首》)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遣怀》)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白帝城最高楼》)
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
………
其余如入川前后诗作,愁字亦俯拾皆是。另如题目有愁而内容并不一定写出愁字来的作品,如《遣愁》、《散愁二首》、《愁》、《复愁十二首》,以及以愁的近义词或同源词抒发其乡愁悲世、离散感触的诗作,不胜书录。“悲忧”、“忧戚”、“惨淡”、“寂寞”、“惆怅”、“肠断”、“挥泪”、“洒泪”“恨别”、“哭”、“伤”、“苦”、“恨”、“伤”、“望乡”、“悲故乡”、“太息”、“零落”、“飘零”、“飘泊”、“叹息”、“蹉跎”、“苦销魂”、“悲秋”、“百忧集”、“衰病”、“多病”、“艰难苦恨”等等这类词汇及其蕴意,共同织成杜甫的乡愁主题诗,于离乱现实中表现着强烈的郁愤与深沉的悲伤。
叹离别,嗟贫困,抒发老病不能归去的苦难飘泊感受,固然自古就有,杜甫在《成都府》中也说:“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但杜甫将个人感受与国家人民利益、民族安危、政治得失紧密维系于一体,并且走出士大夫的藩篱(最终坚决辞去幕府职,彻底消灭前期曾有过的求职求取功名的思想行为),以平民 (村民、难民、渔民、饥民)的身份视角,事其带有自传体裁的宏大叙事 (史诗性质),正如他自己诗中所指:“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因之杜诗具有特别的时间性、独立性以及文学的现场感、悲剧精神,这在他人诗中殊难多见。另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成都府》)、“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归故乡”(《大麦行》)、 “人生感故物,慷慨有余悲”(《水槛》)、“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之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等,皆气魄雄伟,客愁无边,动人情怀。顾随先生曾云:“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5]这种“崇高”正是悲剧主题的内核与特征。金启华教授亦剖析剀切:“写愁如此,沉痛之至。其沉郁顿挫风格,可以说是充分发挥出来了。”[6]
在当时那种乡愁的语境中,我们阅读杜甫往来友人的诗歌,也可从旁论证老杜当时诗必言愁的境况。如对他有所资助的老友高适所写《人日寄杜二拾遗》:“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这首诗对我们述说了当时杜甫的乡愁以及朋友们对他的理解、同情与愧疚,以及那篇首创乡愁语词的梅花诗的动人心弦,在当时朋友们争相传阅之间,显然就很有份量!高适此诗真是一件研究杜甫乡愁诗的“硬证”、旁证。
最后,我们仍要回到那首宝贵的述“乡愁”首创之作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古人除上述仇兆鳌予以赞同外,诗评中还如刘凤诰《杜工部诗话》评:“花卉中梅花最难写照。‘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王元美以为千古咏梅诗第一。盖朴中见雅,方不堕咏物劫也。”黄生《杜诗说》亦指出:“此诗直而实曲,朴而实秀。其暗映早梅,婉折如意,往复尽情,笔力横绝千古。而自字,有自己、自然之别。”另如明朝人杨德周、王世贞等都有激赏之辞。如王世贞甚至认为超过宋代诗人林逋的咏梅形容如“暗香”、“疏影”之作,断为古今咏梅诗第一,“风骨苍然,足为梅花吐气”[1]133-134。
总括起来,杜甫的乡愁诗不仅首创“乡愁”新词,而且是乡愁诗意义伟大的作品。他令后人抒发一己之悲愁的同时,更加感受与关怀的,是天下兴亡,是人民利益攸关,是浓浓的故园亲情、手足血脉同胞之爱,以及人间世的普遍人性、人道、爱憎,直面现实的勇气,更有着对美好和平自由生活的向往与深情呼唤,且特别能贴近现代人的情怀,今人吟诵起来,竟毫无阻碍。
对于杜甫的“乡”,我们亦略加阐说:杜甫祖籍湖北襄阳,生于河南巩县,少年又曾寄寓并随后迁居洛阳、堰城以及长安少陵,故人称杜少陵①对此,朱东润先生等有不同看法,认为:“杜甫的远祖是京兆杜陵人,因此他自称京兆杜甫。”见朱东润《杜甫叙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年,第 13页。,后又壮游吴越与齐赵,羁旅多处。他的“还乡”(“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归吾庐”(“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方位概念应是整个“中原”。虽然他也曾明确申说并指向“长安”、“襄阳”、“洛阳”等方位,但实际他的乡愁更是一种家国之愁,家园定义升华与延伸,涵盖了整个当时处于动乱与呻吟的广大中原地区。这为以后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涌现出来的“华文文学”中的“乡愁”、“大乡愁”、“文化乡愁”等意义、概念派申与象征做出了最好的示范。
杜甫漂泊大西南地区共十年,“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在川六年,近五年的成都草堂泊居生活,在他当时似为不幸,而在我们今天则引为大幸。因为正是在这儿,杜甫留下了许多晶莹璀璨的传世之作,开启了乡愁文学的新时代,令我们后人惊喜地寻找与梳理到了乡愁语词文学的源流。
三、考证材料补缀并申论
承学友唐小林教授阅读笔者以上论考内容,告知以电子版《四库全书》搜索途径,并手抄其扫描到的与杜甫同时代或稍后三首直接言及“乡愁”的作品,供我探研参考。兹将此三首与杜甫时代最接近的其他作者的三首乡愁诗录于以下并略加参论之。
戎昱 (公元 744-800)《云梦故城秋望》:“故国遗墟在,登临想旧游。一朝人事变,千载水空流。梦渚鸿声晚,荆门树色秋。片云凝不散,遥挂望乡愁。”
灵一 (公元 764年前后在世)《送王法师之西川》:“旅游无近远,要自别魂销。官柳乡愁乱,春山客路遥。伴行芳草远,缘兴野花飘。计日功成后,还将辅圣朝。”
刘言史 (?-约 812)《病中客散复言怀》:“华发离披卧满头,暗虫衰草入乡愁。枕前人去空庭暮,又见芭蕉白露秋。”
由上述三个材料,可以想见当时 “乡愁”语词绝非孤立无援无反响之作。但此三首较早的乡愁直书诗的发现,仍然不能动摇我关于杜甫乃乡愁语词首创之人也即乡愁诗鼻祖的判断。为什么呢?一者,上三人未见得年长于杜甫,写作时间亦未必在老杜之前;二者,其人其作影响渺小,并不具有代表性 (如历史经典文学选本多不曾见录选);第三,词性并不完全相同。即以年长可能比肩杜甫的戎昱为例吧,他的“乡愁”其实还不是乡愁二字双音节语词,显然是于“望乡”词型后缀一愁字,仍是单音节的形容词:愁,即望乡而生愁之意。后二首可以认定为乡愁词型,但当时杜甫名声远播,所到之处常引人张望 (早年名声动朝内,作赋被围观,晚年居处官员拜访、接济等都可为证),其成名早,作品影响大,往往不胫而走,上二人受到杜诗的影响可能性要更大。
退一万步说,即便别人写乡愁、书乡愁语词的诗偶然早于杜甫,但以文学的典型性、代表性、集中性原则看,我们仍旧要将首创乡愁语词的桂冠颁予杜甫先生。何况现在还无法印证他人的乡愁词诗真的要早于老杜。这也许还不仅仅是由谁最先创构了这个词汇这一单层关系,更在于谁更早正式书写并将其推向广远,产生深刻的影响,具有不可旁绕的文学地位与风范。如海德格尔论:“每个伟大的诗人都只出于一首独一之诗来作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乃在于:诗人在何种程度上被托付给 (anvertraut)这种独一性,从而能够把他的诗意道说纯粹地保持于其中。”[7]叶嘉莹教授有段论述非常好:“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中,一些伟大的诗人如屈原、杜甫、东坡、稼轩诸人,他们的诗歌的价值,就都不仅只在于他们作品之外表的意义合于伦理的衡量标准而已,而更在于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热诚真挚的感发的力量,与他们在感发之生命中所流露出来的与他们自己的胸襟、意志、修养、人格相结合着的一种具有真正伦理价值的品质。这种感发的力量和品质,才是中国精神文化中最宝贵的遗产。”[8]
显然,综上所述,答案应都是无庸置疑的——杜甫作为乡愁诗人的一代宗师、鼻祖,我们仍要重复上文所论:实至而名归。
[1]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第二卷 [M].上海: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2]王嗣奭.杜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29.
[3]叶嘉莹.叶嘉莹说阮籍咏怀诗 [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简编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31.
[5]顾随.顾随诗词讲记 [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66.
[6]金启华.杜甫诗论丛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77-178.
[7]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0.
[8]叶嘉莹.嘉陵论词丛稿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