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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唐宋古文家的双重批评标准——从韩柳欧苏的妓妾声色谈起

2010-04-13沙红兵

关键词:柳宗元欧阳修韩愈

沙红兵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唐宋古文四大家中,韩愈、欧阳修的妓妾声色经历向来是不少批评家关注的焦点,迭起争议。同样的经历,苏轼却正好相反,受到了广泛赞赏和钦羡,柳宗元则趋于另一个极端,根本不为人所注意。无论是众声喧哗还是集体沉默,都需要我们细心倾听其中的弦外之音。向来韩柳欧苏古文四家并称,但通过同一个妓妾声色经历的不同评价,我们也需要领悟到,传统批评家对于他们并非总是一视同仁,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也可以是区别对待的。换句话说,在这一宽严不均的批评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对韩欧、柳苏的双重批评标准,值得稍作探究。

韩愈《感春》诗云:“艳姬蹋筵舞,清眸刺剑戟。”前人评价说只要看这两句,就断得定韩愈不会写温柔的风情诗,描摹《诗经》里所谓“美目盼兮”的情景,哪里用得着杀气腾腾的拈刀弄枪呢![1]韩愈是否会写风情诗姑置毋论,值得注意的是,韩愈在一些作品里只要稍涉风情,随即成为议论、指摘的对象。如《送李愿归盘谷序》中“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数句,俞文豹《吹剑录》以为“可去”,王若虚也曾引当时人崔禧的看法,以为此节“当删去”,理由是声色之奉“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王若虚虽不完全认同崔禧,但也以为“过于浮艳”,“为雅正之累”[2]。最为后世聚讼纷纭的韩诗“公案”则是《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与《镇州初归》。唐长庆二年 (808年)韩愈出使镇州说服叛乱的王庭凑归顺朝廷,二诗即作于使途和使毕将归之时。“次寿阳驿”诗曰:“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归。”对此二绝句,北宋人王谠率先从所谓风情角度作出解释:“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 (略),盖有所属也。柳枝后踰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 (略),自是专宠绛桃矣。”[3]与王谠差不多同时的邵博似乎欲将此解释坐实,据《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七:“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邪。”[4]本来,无论符合事实与否,王谠等人的看法聊备一说可也,允许辩驳,但一些辩驳意见却十分意味深长。如明人蒋之翘即谓《唐语林》、《邵氏闻见后录》“其说甚不足信。退之固是伟人,归来岂别无所念,而独殷殷于婢妾?假思之,亦不过作怀人常语耳,更何必切名致意若此?况所云‘发地得诗石’,则当时必韩公自立,他人岂便以去妾为言?此韩公之意,盖感慨故园景色。”[5]这个意见得到另一个韩诗注家、清人方世举的支持:“诗语不过言去时风光未动,还时桃李犹存,以见其使事毕而来归疾也。”[6]蒋、方二人以“感慨故园景色”解释韩诗,不为无见,问题是伴随着这个解释而来的完全排他性的批评观念:只有像他们而不是像王谠等人那样解释韩诗,才无损韩愈的“伟人”形象;出于同样的原因,退一步说,将韩诗解作 “怀人常语”,但“怀人”可,怀“婢妾”则不可!在韩诗解人中同样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史学家王鸣盛,他在条列王谠、邵博、蒋之翘等人的看法之后,似乎要作一个弥纶群言的结论性意见:“诗言‘待郎归’,语甚旖旎,安得泛指景色?退之寿阳之行,不畏强御,大节凛然。殷殷于婢妾,何害其为伟人?宋头巾腐谈,往往如此。岂张籍祭诗亦不足信邪?”[7]王氏这段文字更堪玩味:他看似赞同王谠等人,但骨子里其实与蒋之翘之流同调,看重和维护的都是韩愈的“伟人”形象,只不过蒋氏坚持像韩愈这样的“伟人”决不会“殷殷于婢妾”,而王氏则以为即便如此,亦无损于韩愈的伟大。

北宋古文运动领袖欧阳修的妓妾声色风情也同样是传统批评家注意的焦点问题之一。欧阳修早年在西京 (洛阳)留守钱惟演幕下任推官,中年因支持庆历新政及被控 “张甥案”出知滁州。关于欧阳修的西京经历,钱惟演后人钱世昭《钱氏私志》曰:“欧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 (钱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 (钱惟演)责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著,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干倚遍,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栖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戒欧当少戢。”[8]2-3在钱世昭看来,这一段亲妓韵事正可作欧阳修“有才无行”之证。而关于欧阳修“张甥案”,《钱氏私志》并有记载:“欧后为人言其盗甥表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内翰伯见而笑云:‘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欧词云:‘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8]3在钱世昭笔下,所谓 “张甥案”也同样被与一首欧词联系起来,成为讥诮的对象。当然,对于这些经历,特别是对于所谓 “张甥案”,除了欧阳修本人的自辩以外亦不乏为之辩护者。如王铚《默记》卷下云:“公 (欧阳修)在河北,职事甚振,无可中伤。会公甥张氏,妹婿龟正之女,非欧生也,幼孤,鞠育于家,嫁侄晟。晟自虔州司户罢,以替名仆陈谏同行,而张与谏通。事发,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张惧罪,且图自解免,其语皆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异。军巡判官、著作左郎孙揆止劾张与谏通事,不复支蔓。宰相闻之怒,再命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勘之,遂尽用张前后语成案……”[9]王铚在详细陈述事情原委的过程中,归咎的是当朝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等人的诬陷。再如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一云:“予意公 (欧阳修)因甥女无依,领回方七岁,公何便有此心?况此词后一拍全似他人之说公者。但事之有无,未可与辩;词非公为,决然也。或者钱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毁吴越,故诋之,如落第士子作《蓬莱阁》以嘲公也。”[10]郎瑛在仔细涵泳欧阳修词意的基础上,归咎的是钱世昭的私人报复。诚然,在欧阳修这里,围绕着西京亲妓、盗甥案(以及晚年的帏薄事件)还纠缠着政治党争、乃至个人恩怨等其他因素,这是比前述韩愈个案更为复杂之处。但控辩双方具体的是非曲直不是我们这里关注的重点,我们只须注意到这些声色事件,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曾引起过争议,成为时常涌动、泛起的一股潜流,影响着对于欧阳修形象与作品的评价。

同样是丰富多彩的妓妾声色生活,在唐宋古文四大家中的另外两家——柳宗元、苏轼那里,却并未遭到像韩愈、欧阳修那样的热议与非议。柳宗元妻杨氏在柳贬谪之前即已去世,柳宗元在永州作《与杨京兆凭书》云:“独恨不幸获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馀年。”在柳州作《祭杨詹事文》云:“家缺主妇,身迁万里。”[11]791,1049但“寡居”与“无主妇”只能理解为杨氏去世后柳宗元再没有正式婚姻。事实上,在柳宗元的婚姻生活中,除杨氏外,根据柳宗元自己的著作,与之有关系的女性可考者即有三人。一是和娘之母,据柳宗元《下殇女墓塼记》,和娘生于长安善和里,元和五年十岁时死于永州,应生于贞元十七年,柳文称 “其母微”,当为侍妾身分。二是马室女雷五之姨,据《马室女雷五墓志》,曾“为妓于余”。柳宗元与刘禹锡曾就书法问题作诗唱和,诗中涉及柳宗元女儿,如刘禹锡诗:“日日临池弄小雏,还思写论付官奴”、“闻彼梦熊犹未兆,女中谁是卫夫人”。对此戏言,柳宗元则以 “在家弄土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之诗相答。刘柳唱和在元和十年或十一年,推测该女年应五、六岁,当为马室女雷五之姨所出,柳宗元与之结合则应在元和五年卜居冉溪前后。三是周六、周七之母,柳宗元死时周六年四岁,周七是遗腹子,周六应生于元和十一年,即柳宗元到柳州以后。该女子也不是“士人女”,所以没有正式婚娶,在柳文中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可见,妓妾在柳宗元的生活中搬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在自己的文章里也透漏出一二消息,但是向来没有受到关注,只有经过现代学者的细心钩稽,我们才稍稍获得一个轮廓性的大致了解①参阅孙昌武《柳宗元传论》第六章 “拘囚十年,待罪南方”第 11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 191-192页;李浩《柳宗元婚配与子女考》一文,载所著《诗史之际》,商务印书馆,2000年。。

相对于柳宗元,苏轼则受到了太多的关注。陈继儒曾经将苏轼置于各种社会关系形态之中加以理解:“长公以文安先生为之父,文定为之弟;先辈则韩、范、富、欧,蜀公、温公,后辈则秦、黄、张、晁四学士;以朝云、琴操为达生友,以元章、伯时、与可为书画友,以赵德麟、王晋卿为赏鉴友,以参寥、辩才、了元为禅友,以保光、蹇道士为长生友。即怼而与之角者,非理学之正叔,则经术之介甫。而天地之人文,至此极矣。人文凑合,如五星相聚,而长公以奎璧之精临之。”[12]其中,所谓 “达生友”朝云、琴操正乃东坡侍妾。东坡有名姓的侍妾尚有碧桃、榴花等人。而对于侍妾,东坡亦有深于情的一面,据惠洪《冷斋夜话》卷一:“东坡南迁,侍儿王朝云者请从行,东坡佳之,作诗,有序曰:‘世谓乐天有《鬻骆放杨枝词》,佳其至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诗曰:“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云:‘不学杨枝别乐天,且同通德伴伶玄。伯仁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13]对于惠洪所引的这首苏轼赠朝云诗,胡仔评价说:“诗意佳绝,善于为戏,略去洞房之气味,翻为道人之家风,非若乐天所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但自诧其佳丽,尘俗哉!”[14]另据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记载,徐君谟在知黄州期间与苏轼结下友谊,君谟妻妾众多,但君谟死后最宠爱之妾归于他人,“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痛,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15]在一般印象里洒脱豪放的苏轼,在这一 “号”一“笑”的对比之中,流露出真情至性的另一面。

苏轼与妓交往亦多有佳话。《春渚纪闻》卷六“营妓比海棠绝句”条记东坡在黄州:“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书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颇知书札,坡亦每顾之喜,终未尝获公之赐。至公移汝郡,将祖行,酒酣,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顾视久之,令琪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岁 (笔者按:当为“五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笑谈。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醉而散。”[16]①另参阅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载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2001年,第 173页;周煇《清波杂志》卷五,载刘永翔《清波杂志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第 197页。同一事记载详略不同,营妓名字稍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一○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17]《侯鲭录》卷四:“韩康公绛子华谢事后,自颍入京看上元。至十六日,私第会从官九人,皆门生故吏,尽一时名德。……方坐,出家妓十馀人,中燕后,子华新宠鲁生舞罢,为游蜂所蜇,子华意不甚怿。久之,呼出,持白团扇从东坡乞诗。坡书云:‘窗摇细浪鱼吹日,舞罢花枝蜂绕衣。不觉南风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归。’上句记姓,下句书蜂事。康公大喜。坡云:‘惟恐他姬厮赖,故云耳。’客皆大笑。”[18]

从妓妾声色角度将苏轼与韩愈、欧阳修加以对照,既相映成趣也发人深省。黄道周《邑侯汪彦辅制义后序》云:“苏韩名满天下,而当时訾议,书身相等。”[19]然而明显的是,在苏轼与韩愈同样“书身相等”的“訾议”中惟独缺少了切身相关的妓妾关系这一维。秦朝釪《消寒诗话》曾记载自己嘲戏苏轼当年杭州为官的一首诗:“挟妓寻僧自一时,沙河灯火夜何其?乌台御史冬烘甚,不劾游山劾赋诗。”[20]同样可见“挟妓寻僧”这样的热门话题,在当时党争攻讦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势下,竟没有成为方便凑手的罗织材料。后人秦朝釪难得一见的嘲戏,也只落在了为官的职守上,还没有上升到操守的层面。

综上所述,同一个妓妾声色的事实,在韩、欧迭起争议,在柳、苏则要么根本不被注意,要么被作为欣赏、甚至赞叹的对象。何以会发生这种宽严不均的歧异现象?尝试论之。

近人刘师培《论文杂记》指出:“韩、李之文,正谊明道,排斥异端,欧、曾继之,以文载道,儒家之文也。子厚之文,善言事物之情,出以形容之词。而知人论世,复能探原立论,核覆刻深,名家之文也。”[21]把韩、欧归于 “儒家之文”,柳宗元归于“名家之文”,虽没有提及苏轼,但这一划分,已指出了我们思考相关问题的方向。吴沆《环溪诗话》卷中记载:“环溪从兄常从容谓:古今诗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为正?环溪云:‘若论诗之妙,则好者固多;若论诗之正,则古今惟有三人。所谓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韩愈是也。’”[22]吴沆将韩愈等的“诗之正”与其他诗人的“诗之妙”对举,正与刘师培“儒家之文”、“名家之文”的分疏若合符契。从“正”与“妙”两方面对作家、作品作出区分,在吴沆之前,朱熹实已导夫先路。他将韩愈与柳宗元、苏轼等对比,谓柳宗元“亦自高古,但不甚醇正”,苏轼“平正不及韩公”、“说得高妙处,只是说佛”[23]4295,4055。在 《读唐志》这篇著名文章里,朱熹更从“道”与“实”两方面详细讨论不同作家、作品的境界:

孟轲氏没,圣学失传。天下之士背本趋末,不求知道养德以充其内,而汲汲乎徒以文章为事业。然在战国之时,若申、商、孙、吴之术,苏、张、范、蔡之辩,列御寇、庄周、荀况之言,屈平之赋,以至秦汉之间,韩非、李斯、陆生、贾傅、董相、史迁、刘向、班固,下至严安、徐乐之流,犹皆先有其实,而后托之于言。唯其无本而不能一出于道,是以君子犹或羞之。及至宋玉、相如、王褒、扬雄之徒,则一以浮华为尚,而无实之可言矣。……东京以降,讫于隋唐,数百年间,愈下愈衰,则其去道益远,而无实之文亦无足论。韩愈氏出,始觉其陋,慨然号于一世,欲去陈言以追《诗》《书》六艺之作。而其弊精神、縻岁月,又有甚于前世诸人之所为者。然犹幸其略知不根无实之不足恃,因之颇泝其源而适有会焉。……自是以来,又复衰歇数十百年,而后欧阳子出,其文之妙,盖已不愧于韩氏。[24]

朱熹依据“道”与“实”将“文”分成“道”之文、“实”之文、无“实”之文等几个不同的等级。朱子之“道”承接孔孟圣学而来,虽然他对韩、欧其人其文犹有不满,但至少视之为近“道”。在《读唐志》里,朱熹还谈到了韩愈之徒、欧阳修之徒 (苏轼)有将 “道”与 “文”进一步割裂开来的偏颇,但依据“先有其实,而后托之于言”的标准,苏轼等人的文章当可归入“实”之文之列。沿着从朱熹以降、经吴沆直到刘师培的思路,历来对于韩柳欧苏唐宋古文四大家其人其文,实际上是从“道”与“实”、“正”与“妙”、“儒家”与“名家”等的不同区分出发,依据不同的标准分组评价的。换言之,以醇正的“儒家”之“道”要求韩欧,以高妙的“名家”之“实”评价柳苏。从后一个标准出发,柳宗元、苏轼在“取道之原”以外,还要祛除“轻心”、“怠心”、“昏气”、“矜气”等以“羽翼夫道”,参考庄、老等以“旁推交通”[11]873,虽未必尽合孔孟圣学,但只要本着“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25]323的原则作文,则也可以将内在充实发之于外,臻于高妙境界。而依据前一个标准,则须继承儒家之“道”,在内在方面,“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26]169,在外在方面,使 “道”“切于事实”,成为 “世人甚易知而近者”[27]979。因此,以“儒家”之 “道”、之 “正”评价韩、欧,则需要将他们的文章内容与个体人格修养、社会教化作用等方面结合起来,作内外贯通、全盘一致的考察。以“名家”之 “实”、之“妙”评价柳、苏,虽然并不意味着完全撇开 “儒家”之“道”、之“正”的标准,但对于他们恣肆才性、专注文辞的一面则持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甚至于出现过分偏重才性与文辞的情况。如刘克庄《诗境集》就曾指出:“本朝评坡文者众矣,往往称其天才超轶、笔力浩大而已。”[28]指出了偏颇,却也道出了事实。

最终,这些不同的评价标准,归根究底还很可能与韩柳欧苏不同的自我期许大有关系。韩愈以传承 “道统”自许。圣人之道,尧传于舜,舜传于禹,禹传于汤,汤传于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于孔子,孔子传于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26]18。将此一中断千年的道统重新接续起来,韩愈自以为当仁不让。欧阳修则以作宋代的韩愈自期:“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25]316而所谓 “道”,欧阳修进一步将之落实到 “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27]978的层面。因此他特别强调能体现个体人格的道德修养,终身将“高世则难合,违俗则多穷”[27]627的梅尧臣、苏舜钦、尹师鲁、江邻几等朋辈引为同道,“毁誉不干其守,饥寒不累其心”[27]630。如果说韩愈以道统自许,欧阳修以道德自励,那么柳宗元、苏轼则显然不同。柳宗元心仪陆淳等人的 “大中”思想,“不出于正”、“不过乎物”,赞赏体现 “大中”的 “从容优乐”[11]209,106。苏轼则追求所谓 “自适其适 ”,“坐于庙堂,君臣赓歌,与夫据槁梧击朽枝而声犁然,不知其心之乐奚以异也”[25]327。顺应一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将用世进取与避世退隐等量齐观。

从韩欧与柳苏这些不同的自我期许出发,他们的妓妾声色经历及其不同评价似也可以得到更深一层的解释。韩以道统自许,欧以道德自励,妓妾声色则有可能成为他们人品方面的玷污,与他们道统继承者、古文运动领袖等醇正形象并不相符,故后代批评者责以儒道之正,苛论其人。人品与文品紧密相关,批评者才紧紧抓住不放、辩护者则亟亟为之澄清。相形之下,妓妾声色一方面无损于柳宗元、苏轼的文章之妙,另一方面也还与他们“从容优乐”、“自适其适”的人生理想并没有太大的抵牾,甚至还可以作为其“文采风流”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成为人们追慕钦羡的对象。因此,围绕着韩柳欧苏的妓妾声色经历,后世批评家所持的不同标准、所作的不同评价,既是基于相关事实的批评论析,也是基于具体作家有关主观意愿与自我要求的知人论世。

此外,特别对于韩愈,也许还可以顺便指出两点:一是“儒家”之 “道”、之“正”的批评观念在对他的其他有关传说与评价中也寻觅到馀绪,如被贬潮州、以悲恸哀恳之辞上表,游华山绝顶、找不到下山之路而泣,年老衰病、服硫磺而死等等。这些都与妓妾声色一样,被认为与一个道统继承者、一个古文运动的领袖形象不符,而成为不同批评家之间争执不下的话题。二是这种批评观念一直到今天还听得到遗响。韩愈病中,张籍前往探视,韩愈命两个侍女弹琵琶与筝以娱客,“临风弹繁丝,忽遽闻再更。”[29]陈寅恪说:“夫韩公病甚将死之时,尚不能全去声伎之乐,则平日于 ‘园花巷柳’及‘小园桃李’之流,自未能忘情。”[30]326同一个陈寅恪,曾根据洪迈《容斋三笔》卷六“白公夜闻歌者”条:“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议也。”指出唐宋风俗之别,为写《琵琶行》的白居易开脱[30]50-52。对于作为同时人的韩愈、白居易,陈先生却像历来的批评家一样采用了“双重标准”。这似乎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反映了对于韩柳欧苏古文家的评价深受宋以来的 “风俗”的影响。前文从刘师培追溯到理学宗师朱熹的批评轨迹,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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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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