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

张雅莉

暗夜的古老辰光轻轻摇晃着我寂寞的影子，落在我面前摊开的书页上。我正在寂静的夜里读着古诗词，那些潋滟素雅的句子能让我的思绪由平日的纷扰变得清楚而安静。或许人总是需要这样一些安宁的时刻吧，安宁到可以使我们在忆起一些人一些事时，变得毫不费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初读这清澈如水的诗句，该是在我的童年吧。与很多人不同的是，我年幼时记诵这些，并不是出于兴趣或别人教导，而是出于孤独。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莫大的孤独在年幼的女童心中，是怎样一个充斥着黑暗和恐惧的概念。而我，很不幸地遭遇了它。

我父母关系不和，争吵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商议过离婚事宜，却又终因种种家庭原因没有离成；而我的降临，也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点欢笑。当护士宣布我是女婴时，母亲神情沮丧，而父亲，甚至不在医院里。他开始执意不肯见我，后来也是勉强去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要被我叫做父亲的满面不阅的男人时，我已经六个月大了。据说我差点被丢在老家山坳里，所幸由于众人劝阻，我才存活下来。

刚记事时，我对家的概念，就是打牌和打架。乌烟瘴气的棋牌室，吆五喝六的人群里，我紧紧跟着父亲或母亲，看他们打牌，这段经历使我至今仍对赌博怀有本能的厌恶。从棋牌室回到家，就意味着打架的开始，破旧的平房里会响起让童年的我做噩梦的声音：那种碗碟或水瓶摔到地上的声音，父亲的皮带落在母亲身上清脆到尖锐的声音，一下一下。然后是母亲的哭声，骂声，凌乱不堪，揉成我记忆里最隐秘的伤口。我只能在一边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开始哭喊着，后来是连嗓子都哭哑了。我就看着皮带那样狠地抽下来，每抽母亲一下，我就感觉地上又铺了一层我的无助和悲伤。

就是在那样的生活里，我迷恋上了书籍。父母是不肯陪我哄我的，于是买书来搪塞我，所以我得以读了很多书。那时的书，于我而言，是孤独的我唯一的堡垒。王子公主的透明童话，清澈如水的在三千年前响过的民歌，会让我疼痛的伤口一点点结痂。那些美丽的文字，朴实得洗尽铅华；充满爱和温暖的颜色，使年幼的我，不致于对整个世界失望。

想来，我已不记得初读《蒹葭》时的感觉了，只是感觉现在重读时，眼前有芦花盛放，荡荡无极，如同一场穿越生死的雪，隔开了我的童年与我的少年。走吧，那些曾经的孤独与悲伤，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希望今夜能将你们遗忘。

又随手一翻，我竟翻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一句来。这句，凡是识字的人，都烂熟于胸了。虽是如此，我仍拿它来形容我的成长吧，因为写“执著”，千古无词能出其右。

或许是幼时的孤独所致吧，我在上学后，成长为一个执著甚至有些偏执的孩子。我性格不失随和，与朋友相处也愉悦无争，但内心深处，总如同有一块坚冰难以融化。或许是为了抗争这世间对我全部的否定吧，我始终坚持把一些本该是嬉闹的时光留在了书桌旁，坚持至今。再加上我天资或许比较聪颖，我很快就在年级崭露头角了：全国作文竞赛二等奖，数学竞赛全市并列第一……在我二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充分地向父母显示了：你们生的是个女儿不错，但是她一点不比男孩差!家里人渐渐接受了我，加上多方调解以及经济条件的好转，上小学时我家里已不再像幼时那般不堪了。但我在那时养成的执著品性，到现在高二也全然未改。在追梦的路上，任风花雪月扑面而来，我坚定不移，全力推进。这已成为我的常态，为了我的理想，我甘心憔悴，甘心消瘦。

世事看似残忍，其实反过来想想，也是一种慈悲吧。幼时的痛楚如同血迹，生活却教会了我将它涂抹成一株自开自谢的桃花，自有一种深意与优雅。我从中获得的不只是执著的品性，还有超强的忍耐力和独立性。这些将伴我更好地前进在追梦的路上。

“凭伊慰我，忍便相忘”这是纳兰容若的句子。这位千古伤心人，凭悼亡词成为词坛奇峰，连他自己也不能超越。而我却是借这句来写那些“慰我”的“伊人”的。

或许是童年的阴影吧，我对家始终没有归宿感和安全感。在列车上我可以睡得安稳，在家里的床上我却时常失眠，以致起床时头痛欲裂。我绝大部分的欢乐，是从朋友那儿获得的，而不是家里。

我有很多朋友，大约是由于我天性是善解人意的，没有一些在家被宠坏的孩子的乖戾。上高中以来，虽遭逢众多对手，我的友谊却也收获颇丰。

有些友人是可以一同坐下来严肃讨论的，比如木颜，或是安琪。在我情绪跌入谷底的时刻，木颜曾借给我一本《圣经》。他是基督教信徒，常用一些古代老的教义感化我。那些严肃而有哲理的话，用最质朴到让人动容的方式，教会我们要诚实，要谦逊，要忍耐。

有些友人是宜于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闹的，比如以沫，璇，还有小群。她们都是明媚的孩子，笑起来没有拘束，如同煦煦的初阳，让人看了安心。我过生日时收到她们的礼物，把其中的一只可爱的绒狗摆到床上，看见它，我就告诉自己，我并不孤单。

有些温暖，实在是要珍惜一辈子的，不能在逐渐成年也逐年老去的时候丢弃。

从出生时不受欢迎、险遭遗弃的女婴，到今天的我，生活一直以苦难、以馈赠、以友情给我洗礼。在这生命的洗礼中，我渐渐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所以，我该感谢这洗礼吧。

合上诗词集，已是凌晨，脑中盘旋的只有一句话：生活以痛吻我，我却回报以歌。

(指导教师张永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