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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博斯腾湖

2010-04-12

新疆人文地理 2010年1期
关键词:塔里木苏木罗布泊

杨 鐮

博斯腾湖古称“西海”。位于天山之南焉耆盆地的东南部,上连开都河,下接孔雀河,由纯净的雪水汇聚而成,总面积约1600多平方公里,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

第一次考察博斯腾湖,相信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不会步罗布泊后尘

第一次听到博斯腾湖的名字,是40年前。那时,我从北京来到新疆哈密的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军马场有个知青文化圈,一拨拨来自北京、乌鲁木齐以及当地的知青们,多达五六百人。与乌鲁木齐知青交往过程,我学习了新疆人文地理的第一课,知道了天山的走向,知道了什么叫南北疆、塔里木、准噶尔,知道了新疆的居民有十几个民族……当时,知青中最神奇的传说,是关于博斯腾湖的。其中流行颇广的一个传说是:博斯腾湖,是塔里木东端的大湖,没边没沿,湖里有一人长的大鱼。岸上芦苇、灌木望不到边际,那儿有两米多高的野人出没。

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则是:博斯腾湖的隐秘区域(浓密无隙的芦苇丛中),国民党残渣余孽建立了国中之国,有国王、将军、宰相、侍卫等,连剿匪的部队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奈何他们不得。他们居然以生产建设兵团团场的名义,到上海招了一批女知青……

当然,这不过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知青们的梦呓。从那时起,不管有没有一人长的大鱼,有没有巨型野人,有没有独立王国,有没有已经成为野人的上海知青,博斯腾湖便成为我们的秘境。

然而,我第一次来到博斯腾湖,却是1984年的初秋了。

1984年,利用暑期我作了环绕塔里木的探险之旅。

在北京设置环塔路线时,正好看到一篇题为《博斯腾湖矿化度升高的原因及治理措施》的论文,读过后,使我受到了感觉冲击。文章说:在20世纪80年代,博斯腾湖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它存在与否,对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以至塔里木的生态环境至关重要。然而,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博斯腾湖步罗布泊后尘,已经成为“微咸湖”,一旦它迈过界拦,变作下一个盐湖,塔里木将出现“罗布泊”效应,整体成为生命的禁区,其后果不堪设想。看到这篇文章,如同高悬警策,远在天边的博斯腾湖便成为我现实生活的内容,并成为此行的重点。

那一年的7月11日,我开始了困难重重、收获却足以受用终生的旅途,通过此行,我将新疆人文地理置于自己的研究目标。

那一次,我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感受了塔里木的历史与现实。回到库尔勒,只剩下一个预定的任务:随巴州环保监测站做一次环博斯腾湖的考察。

在库尔勒,我专门拜访了《博斯腾湖矿化度升高的原因及治理措施》的作者刘重义。见到身材单薄、个子不高的刘重义先生,我联想起一副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来到正在封湖期间的博斯腾湖,我们乘博湖县水产研究所的船只,从大河口下湖。

对于刚刚环绕了亚洲腹地的“旱极”塔里木的人来说,博斯腾湖的景致无与伦比:始终是水鸟牵引着视线,巡视着水天相接处,而烟水微茫的湖面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晨雾,将我的整个呼吸系统过滤干净,安抚了我的急躁难耐的情绪。

在环湖过程,刘重义介绍我结识了大河口的渔民老王。他是东北人,上世纪50年代后期来博斯腾湖谋生。老王本身就是博斯腾湖的水文地理标志,他告诉我,20多年间他眼瞅着博斯腾湖的水位下降了2.5米,这是湖水矿化度升高的基本原因。作为以打鱼为生的人,他却建议博斯腾湖不要再增加捕捞量,不要无限制地砍伐芦苇。“竭泽而渔”的危害,他看得清清楚楚从大河口抵达鸟什塔拉,一种特殊的紧迫感就如同一张“绝户网”缠绕在我的身上。

在乌什塔拉渔场,我见到一个汉族姑娘,她已经是渔业“万元户”,但还没有结婚。我们附带淡起我听说的博斯腾湖:国王、土匪、上海女知青……她告诉我,据她所知,那是一些打鱼的“盲流”太寂寞而开的玩笑。“文化大革命”期间,博斯腾湖确实是各种无家可归入的“世外桃源”。她讲起自己在博斯腾湖的见闻,其中两件事给我印象最深:一件是刚来时她随父亲到水边钓鱼,水湾里有个长着芦苇的小小岛屿,她刚爬上“小岛”,就发生了“地震”,原来那不是岛屿,而是一条搁浅的大鱼;另一件是她第一次下湖扣‘鱼,突然变了天,风雨大作,外甥乘的那条渔船翻了,只有外甥一个人游了7公里,爬上湖岸……

这些故事,今天已经不新鲜了。可是,在烟波浩渺的湖面昕来,真有沧桑之感,而且叫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畏惧:放眼所及的山川草木之外,自然界确实存在一个更合理的生命秩序,改变这个秩序,首先会危及人类自己。

与刘重义及巴州环保监测站、博湖县水产:研究所,还有与博湖打鱼人的结识,使我相信: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绝不会消失在我们这一代人中。

博斯腾湖,美的不只是景致,因为这仍然是塔里木必不可少的一湖清水,罗布泊曾是塔里木东端的生命集散地。罗布泊如今消失了,博斯腾湖的位置不可替代。

在博湖县,我还专程拜谒了蒙古族的精神皈依之地——宝浪苏木喇嘛庙。在喇嘛庙浓郁的树荫下,我徘徊了很久,思绪了很久。喇嘛庙是蒙古族定居的标志,也是部落之根。

二十五年后重返博斯腾湖。再次拜谒宝浪苏木喇嘛庙,重新审视新疆环境变迁的历史与现实

此后,我一再重返博斯腾湖。如同我们所期望的,博斯腾湖的水质恶化的趋势得到缓解,没有步罗布泊后尘,沦为盐湖。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西部出现了丰水期,人工的治理与自然的机遇结合,终于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2009年4月底,应博湖县县领导邀请,我又来到博斯腾湖。

在博湖县,25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当年结识的朋友们,一个也联系不上了,使我颇为落寞。但25年前在博斯腾湖、宝浪苏木的经历,如同发生在昨天。

1984年我在博湖县停留了两天,关注点是两个:一个是博斯腾湖会不会布罗布泊后尘,成为新的盐湖,并由此带来难以估量的生态灾难。另一个是拜谒蒙古人的圣地——宝浪苏木喇嘛庙。时隔25年再次来到博湖,我的愿望仍然是:看看西部最大的内陆淡水湖,看看宝浪苏木的喇嘛庙,借此寻找25年前的年轻的杨镰。

动身赴博湖之前在乌鲁木齐,我的工作之一是编辑瑞典探险家尼尔斯-安博特写的《驼队》的译稿。

尼尔斯·安博特的《驼队》,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塔里木探险纪实。作为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成员,瑞典年轻的天文学家安博特只来过一次新疆,可就一次探险之旅而言,他走遍了塔里木,应该是考察团中在新疆工作、生活时间最长的外国人。

《驼队》以一个章节的篇幅写到一位因遏制风魔、福佑一方而牺牲自己的喇嘛。这些记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而这段珍贵的原始记录,似乎长期被忽略了。实际尼尔斯·安博特写的是博湖县著名的宝浪苏木喇嘛庙的来历。2009年4月29日凌晨,当我在驶往和静的列车上身处超过12级的大风时,首先想到了那个为造福百姓,平息飓风的“痴情人”。《驼队》保存的70多年前的记述,给

了我重新审视新疆环境变迁的历史与现实的新视角。

到博湖县的第二天上午,我参观了宝浪苏木喇嘛庙。喇嘛庙建筑焕然一新,但上世纪80年代的感觉仍在:这就是舍己为人者灵魂驻守之地,不禁感慨泣下。此后,我们到附近村落观摩了蒙古族传统演唱,再前往大河口。

关于宝浪苏木喇嘛庙,安博特《驼队》是珍贵的记录。

在中国西北从事科学考察,精通蒙古语是尼尔斯·安博特的特殊通行证,《驼队》中他记录下蒙古牧民的口述,而没有经过记录者的修饰,并且不掺杂常见的政治色彩。

这个原生态的故事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失去了父母的蒙古青年,决定到拉萨朝圣,并见到了达赖喇嘛。在拉萨,他皈依佛法,随身带回的唯一财产是刻有六字箴言的银质宝盒,这是达赖喇嘛送给他的礼物。回到家乡,他在博斯腾湖边的宝浪苏木建立了自己的庙宇。

有一天,蒙古部落的要人来到寺院,向他陈诉:每年春秋两季,这座宁静的城镇都有猛烈风暴降临,河水溢出,泛滥成灾,民不聊生。希望拥有博大智慧的布勒盖特喇嘛,能让风暴变得和煦轻柔一些。

通过圣典启示,喇嘛发现喀喇沙尔(焉耆)地区的风是由一个邪恶的妖魔控制。于是他带着宝盒来到河岸,独自在那儿守候了一夜。次日早晨,人们看他依然坐在那儿,伸开的手掌上放着宝盒。他的脸上留下了忍受巨大痛苦的痕迹,这说明有过一场恶战,不过他获胜了。

从此黑风暴终于平息,太阳在晴朗的天空照耀着,天山积雪的峰峦在远方闪光,一切生灵欢欣鼓舞。他返回寺庙,把宝盒存放在圣殿的隐秘之处。去世前,他留下遗嘱:遗体火化,骨灰撒在通向博斯腾湖的河面上。丧钟敲响时,他的骨灰收集在一个坛子里,蒙古亲王准备亲自撒到河中,

就在这时,邪恶的妖魔出现了,钻入亲王夫人体内,占有了她的灵魂。她对丈夫说:“我们把老喇嘛的骨灰送给达赖喇嘛吧,那样更妥当。”年轻的亲王认为这建议很好。阵容庞大的旅行队组织起来。最终,只有两个最老的和尚到达了朝圣的目的地。他们向达赖喇嘛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将放在华贵的哈达卜面的宝盒(保存着骨灰)献给他。

达赖喇嘛责问:你们为什么不执行老喇嘛的遗训?他已与妖魔交过锋,并且战胜了它。如果把他的骨灰撒在河中,操纵风灾的妖魔将永世被闪禁。绝望之余,两个老和尚乞求把宝盒还给他们。但是,达赖喇嘛回答:你们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和尚无可奈何,带着令人沮丧的消息返回了故乡……

阅读《驼队》时我想到,尽管“时至今日,黑风暴依然在春天和秋天的塔里木东端肆虐猖狂”,但是宝浪苏木庙宇的创建者,绝不是无谓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黑风暴虽然不曾消歇,可他以自己的献身,为彻底改善人们的生存环境,留下了无法抹杀记忆。

新建的喇嘛庙一侧,那株古树如同一把巨伞,支撑在老喇嘛的灵塔之前。我相信,“禁闭”着风魔、瘟疫、洪水、苦旱的“潘多拉的匣子”,就填埋在喇嘛的灵塔之下。他的牺牲与献身,不能、也不应该被遗忘。

再次来到博斯腾湖的大河口,真是百感交集。当年我们的担心(博斯腾湖迈过临界点,成为新的罗布泊)没有成为现实,可是,博斯腾湖仍然无可争议地处在塔里木生死存亡的第一线。

2009年4月30日,我为博湖县两百多名干部作了题为《新疆巴州历史文明与博湖旅游文化》的讲座。在讲座中,我将巴州分为四个文化区域:罗布荒漠、天山草场、内陆河湖水系、阿尔金山与昆仑山。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是华夏第一州,其地域占全中国的二十分之一。上述四个文化区域之中,博斯腾湖居于关键位置:博斯腾湖与罗布泊一脉相承,生死相依,巴音布鲁克的优美草场为开都河环绕,塔里木东端是塔里木河中下游与孔雀河的滋养之区,而博斯腾湖是开都河的归宿,是孔雀河的源头,阿尔金与昆仑、天…则是塔里木东端的屏护,是塔里木河、孔雀河、目,末河的水源,丝绸之路则是连接四个文化区域的生命线。

在讲座巾我回顾了半个多世纪以来博斯腾湖的历史命运,回顾了上世纪50年代公开提出“消火博斯腾湖”的理论误区。当时,以前苏联专家为首的学者们,竟然侣言:博斯腾湖是“无益的蒸发器”,要人为地促使博斯腾湖消失,将丌都河与孔雀河对接,这样,据说可以在孔雀河的中下游多设置十几个农场。就塔里木的整体环境布局而言,这科-观点是致命的渗沦。没有了博斯腾湖,那些农场能存在多久?我也回顾了改革开放以来几代人为避免博斯腾湖走向罗布泊的归宿所作的不懈努力。今天,危机得到缓解,但是从长远来说,博斯腾湖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的危情仍然存在。博湖人选择的是:繁荣的城镇、丰饶的农牧民,将与保持一池清水的博斯腾湖共存。

我还特意在讲座中介绍了为改善塔里木人的生存环境而牺牲的宝浪苏木喇嘛的传说。望着屏气凝神的真减听众,我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认识到,美好、清净的博斯腾湖对塔里木的今天与明天是何等重要。

(杨镰:中国杜科院研究员、绿洲文明研究学者杨洪:旅游工作者、摄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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